《未闻长乐钟声响》TXT全集下载_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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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的资料没仔细看么?王希孟今日生辰,我这才一早预定了厢房。”

秦书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不是一直不喜我同他们打交道,让我与他保持距离?”

蔺远近没辙地笑笑,无奈道:“那我说了那么多,你可有听我的?”

秦书耸耸肩:“路炳章并不是个坏人。我想他也不会加害于我。”

蔺远近长吁了口气,身子往后一靠:“我可从来都没说他是个坏人。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让你与他保持距离。”

“那是为何?”

蔺远近撑着下颌,陷入了回忆:“你可知我是怎么知道他真实身份是密林阁阁主的?”

他细细说来——路炳章主动暴露的。为了调查那些贪官污吏所贿所贪,为了证实那些市井小卒是否真的为非作歹,为了以防万一错杀任何好人。他需要情报,需要信息,但这些只有羽扇楼和婵娟坊能最为准确的做到。也因此,他不顾泄漏身份的危险,坦之相告他们。

“或许你不知道,密林阁这些年来得罪了多少达官显贵、武林小人、江湖混混。他每做一件好事,就意味着躲在阴暗处的人更恨他一分,”蔺远近顿了一顿,“但羽扇楼从不介入朝廷中事,也从不会偏帮任何江湖帮派,只做消息买卖。只要有人出的起价码,我便会把能拿到的消息如实奉上。也因此,从密林阁出现的那天起,就有源源不断的买主向羽扇楼购买密林阁阁主的身份。”

“那你……”

“但我一直没能查到。直到有一天,他主动来到羽扇楼,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了我。”

秦书的眸子骤然放大,显然也有些吃惊。

“一个为了不错杀无名小辈的人,主动把关乎生死的身份都抖落了。”蔺远近由衷佩服地一笑,“所以我从来都知他不是什么坏人,也信他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下一刻,蔺远近平日里总是蓄满笑意的眸子,却透出了秦书从未见过的冰凉,那张看似总是玩世不恭的笑脸也显示出了狐狸应有的狡猾面孔。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愿意帮他。”

秦书不解:“可你并没有把他真实身份的消息卖给别人不是么?”

蔺远近一哼:“那不过是因为他出了更高的价格。我同他约定,但凡有人买他的消息,他就花比买主更高的价格把身份消息隐下来。”

“你这生意……”还真是稳赚不赔的狐狸手段。

蔺远近看出了秦书眼光里的轻蔑,不甚在意:“身在江湖,各有所图而已。如果人人都是好人,只是比真心、拼实意,何来那么多苦大仇深?他自是心甘情愿担了这行侠仗义的名声,既端了好人的架子,却也不能强求旁人同他一样深明大义,甘愿奉献牺牲。”

羽扇楼掌握着多少极为隐秘之事,至今能独善其身,无非是各不相帮,也不偏袒哪方。一旦站了立场,不免首当其冲的惹祸上身。

秦书心道,这倒是直白的大实话,虽然听起来有些悲哀。可世事不都如此,哪怕是几百几千年后的现代,依旧不是光凭一腔热枕,便能换得世间予之真心。

秦书垂眸,世间为人处事之道,千变万化却也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她闷闷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即使路炳章确是好人无疑,也不宜参与到他的事中,更不能逞一时义气贸然相帮。否则哪日密林阁不慎失手,与他相关的人也必受牵连。你身为聚雪堂的一堂之主,代表的是整个聚雪堂,在做决策之前理应考虑清楚其中利害关系。”

秦书沉默不语。听着车外雨声喧哗,一时心绪颇不宁静。

可她若不掺和,何来机会接近王希孟,又何以返回现世?

第14章

深坊小巷,彩楼相对。门首皆缚绣旌,夜深灯火上酒楼。四人围坐一桌,三杯两盏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不过各揣心事,强颜欢笑。

倒也不是都不得尽兴。至少秦书被这闻所未见的宋代酒馆引了心神,暗暗把玩欣赏。眼观点菜用看盘,耳听小二一一记唱念报与厨房,所唱所念,调子独特皆能入耳。行菜者左臂自手至肩驮叠上十碗,右手一一散下,尽合客人呼索,分毫不差。

至于吃食饮具,更是精妙无尚。每人面前均有注碗、盘盏各一副,果菜碟各三片,水菜碗二三只,光是一应银器餐具都精致讲究,还不论那盛在碟碗里的吃食花样如何繁多。

“怎么光瞧着却不动筷?”蔺远近挪了挪离她较远的一盘菜,放至她的面前,“尝尝这个,他们家新出的招牌菜。”

秦书依言举筷夹了一小块,送入口中。初初咀嚼只觉微辣爽口,富有嚼劲,品到最后才察觉此非是禽肉,口感更似面筋。再朝盘内一细瞧,原来是将面筋薄切成片儿,配以佐料煎成,最后于盘中淋以肉汁浸泡,口感细腻如肉,却油而不腻。

“居然是道仿荤菜。”略略惊讶,不曾想原来远在宋代就有此菜品。

下一秒,余光瞥见右手旁的路炳章一杯接着一杯灌着闷酒。她斟酌半晌,又夹了一块儿慢慢咀嚼完后,方才说道:“若是厌素喜荤者先被它的外衣所迷惑,先入为主认成肉食,想亲口试验它是常情吧。尝了后方才发现是素食,失望和后悔都无济于事,尝试了就是尝试了,谁让——”

路炳章提着壶准备倒酒的动作顿了一顿,侧头望向秦书。她望着他,意有所指地说:“——实践是检验真相的唯一办法,此外别无他法。”安慰之语尽于此。

酒过三巡,吃完饮毕。门外雨势转大,噼沥沥越砸越响,困住了众人返程的车马。蔺远近提议直接在明月楼暂住一晚,众人皆无异议。

湿云如梦雨如尘,窗外阑珊。路炳章仰面合目,卧于榻上,双手叠叉枕于头下,静听雨声杳杳,放缓连日紧绷的心弦。适才小聚畅饮,分明已有几分醉意,神思更是困倦不堪,却偏偏贪得此时寂静,心头愈发清明,吹梦无踪。

忽闻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虽是轻声细细,却在这静寥雨夜显得尤为清脆。

路炳章睁了眼睛,扬声问道:“谁?”

“是我,你歇下了么?喝些醒酒汤再睡吧。”

路炳章应了声,披了外衣起身去开门。门扉一开,路炳章自然而然接过王希孟手上端着的醒酒汤,侧了侧身让他进屋,单手合上了门。

待两人在案几上落了座,王希孟催促道:“快趁热喝了,你饮了那么多酒,明日起来指不定得头痛。”

路炳章依言捧起碗,慢慢啜饮。王希孟凝了他半晌,犹犹豫豫终还是放心不下,开口询问道:“你这些日子到底因何闷闷不乐?”

路炳章喝汤的手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自苏苏命殒以来,他心里确实辗转难安。密林阁行事多年从无偏差,头次失手误害好人是其一;给了苏苏母女希望,让他们分明捉到了活命稻草却实为道道催命符是其二;如今风声愈紧,行事须得步步谨慎小心,同样的错误难不保日后还会再犯,心头压力倍增是其三。只是千愁万绪,难以言表,种种心绪却只得暗自按耐消化。

见他端碗不言语的样子,王希孟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时气闷忿忿道:“为何独独对我不愿吐露分毫?我看旁人倒都是心知肚明,只我一人蒙在鼓里。若是王某人如今已配不得做你路二少爷的朋友,不如趁早明说,彼此都落得个爽快清净。”

路炳章一听这话顿时气极,怒骂道:“说的甚么混账话,喝酒喝晕了吗?”

王希孟被吼得立马焉儿了下来。本就是借着一点酒劲儿,才将平日里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完也自知言辞过了。

路炳章睨着他低头不语,神情极是委屈的模样,心里又是气又好笑,不由也放缓了语气:“既然你实在想知道,那就聊聊罢。”

王希孟闻言立即抬头,一派欣喜之色,“真的么?”眼里的满足,盈满得像要漾出,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小孩。

怔愣间路炳章忽然发现,自从王希孟画学结业以后,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笑得如此开阔了。

自从画学结业以来,想必他诸事不顺,处处隐忍,面对奚落和嘲讽,总是面色淡淡一笑置之。

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滋味并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了。昔日人人称道的天才少年郎,如今为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不得不放弃喜好和所长,在枯燥无味的文书库中干干消磨自己的天资,日复一日。

或者刚刚王希孟有此言论,不过是心里忐忑不安。他尚在画学如日中天之时,多少人与他称兄道弟,如今对他避之不及。多少对他阿谀奉承的人,现在碰见他也视而不见。自己刻意瞒着他本是不想将他搅和进危险当中,恐怕却让他有了另一番想法猜测。

路炳章叹了口气:“今日大家都饮了酒,不如早点歇息。明日我必定说与你听。”

王希孟如玉的眸子闪过几丝失望,巴巴地说:“哪有话说一半的,可我现在就想知道。”仿佛是怕对方酒醒后反悔不认,徒生变数。

路炳章嘴角噙笑,平日里总是儒雅斯文的人如今这般耍赖,想必是真的醉了。无奈道:“那今夜就与我同卧一塌吧,躺着聊天也舒坦些。”

王希孟立即蹬鞋上塌,一秒都不带犹豫。

路炳章边弯腰脱鞋,边说道:“朝里面挪挪,腾个地方。”王希孟无不听话照做。

待两人都平躺下来,路炳章一阵感叹:“你还记不记得我俩上次像这样同塌夜聊是什么时候?”

王希孟静静想了会儿,说他醉了,脑内却越发清明,一会儿就陷入了回忆:“大概是我刚入画学那一年吧。有一次小考我拨得了头筹,如阳和如芒硬是嚷着要庆祝,结果醉得一塌糊涂。待我们好不容易安置好他们,累瘫在床上也爬不起来了。”

回想起往事,心脏像被柔丝缠绕,一层又一层温暖的裹覆。

路炳章笑了笑:“那你还记得我们那夜都聊了些什么吗?”

怎会不记得?他们当时还年少不更事,狂妄不自知。一个扬言要练好本事踏遍江湖,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一个言论日后要成为宫廷画师中的佼佼者,画出名扬天下、流芳百世的作品。

虽已过去四年,却好像言犹在耳。

往事不堪回首。王希孟阖了眼,遗憾道:“可惜,我们好像都没能如愿。”尤其是自己,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如愿了。王希孟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不论他口头上如何满怀壮志,或者说行动上如何努力,在蔡京被贬出京的那一刻,他就料到自己的艺术生涯已然戛然而止了。

一荣同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亘古不变。

如今坚持的种种,不过是抱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让自己有个盼头。

路炳章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怅然,却连侧眸看他一眼或是安慰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大观三年他虽为行正义之事,却也间接生生断了王希孟的前程。

王希孟浑然未觉身旁人的异样,自顾自地接着说:“不过,或许你还在慢慢接近自己的理想罢。”

路炳章自嘲一笑:“刚好背道而驰也不一定。”

原本今夜在王希孟的追问下,他冲动之余确实有想过将苏苏之死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他的。他期望有人能倾听他的无奈,祈求有人懂得他的自责,甚至奢望有人能安慰他,告诉他苏苏之死只是个意外,不能全然怪他……他实在太渴望有人能分担他近些日子以来的迷茫和苦痛了。

可刚刚谈及四年前的那些豪言壮语,那些迫于宣之于口的心事,渴望有人宽慰一二的隐秘心思,现下却如鲠在喉,越发羞于说出口了。

王希孟见他半晌不语,侧了侧头,望他神色晦暗不明,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路炳章敛了不断腾升而起的涩意,强忍颓然之感,尽量维持着平淡的语调道:“我有时候在想,我们选择走的道路是否真的就是全然正确的。”

这句话让王希孟也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路炳章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其实很早之前就有个问题想来问你,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什么?”

“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接受蔡京的提携么?”

听他此问,王希孟一愣,将面向路炳章的侧躺改为平卧,望着房梁想了一想才道:“他找到我时我不过十来岁,你也知我家贫穷苦寒,不过是粗粗识字,书都未能有条件读上几册,尚且知不太清何为清廉,何为奸佞。那时只知道有书念了,还能画画,高兴都来不及,何曾想过接不接受这种问题。”

“那如果换做现在的你呢?”

王希孟这次思考了约有半柱香才坦诚答道:“说实话,我不知道。”

路炳章不解地望向他。

只见他依旧盯着房梁缓缓而道:“这个选择题太难了。虽然这么说挺让人不齿的,像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但若这是我唯一能捉得住的机会,我大概……会舍不得放弃罢。”

如今想想,自明事理以后,知道自己是通过蔡京的关系才破格进入画学,心里有过疙瘩,也有觉不光彩。他甚至对下意识控制自己怨怼他的心理,毕竟自己能进画学,何曾不是享受了这层关系的好处。

“为了实现目标,不惜违背良知,放弃心中清明?”

王希孟忽觉这已经不是选择题,而是个是非题了。他自是不愿意世后留有污名,他自问向来不稀罕前拥后呼的荣华,也不企图位及权臣的富贵,但到底也不算不得无欲无求。想入画院,想被赏识,想得到世人认可,还想让画作流传千古。最最不甘的,是不想过这般屡屡无为的日子。

依附或不依附,好像不论选择哪个答案,势必都会存有遗憾。

王希孟叹了口气:“还是幼时快活,那时我们最难的选择题,不过是手上的铜板到底是买糖葫芦还是买糖人。”

路炳章听此一笑,也忆起了往事:“瞎说。我分明从来都是主张买糖葫芦的,偏你遇着了画糖人的摊子就挪不动脚,纠结来纠结去,最后每次还是买了糖人弃了冰糖葫芦。”

“你还从小就性子执拗呢。认定了糖葫芦,任我说什么你也不肯买糖人。”

两人哈哈笑过一阵,路炳章涩声道:“不过你说的没错,还是幼时快活。糖葫芦也好,糖人也好,只要自己喜欢,只需自己认定,不论怎么选都不算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