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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2311 字 2023-10-02

不爱我叔叔,谁都知道。叔叔是个瘫子,他图的只是婶婶精明能干,能帮他打理好这家酒馆。他俩在一起,就为了过日子。婶婶心里一直有另外的人,不过就算叔叔已经去世,那人还是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

少年愣了好一阵。不知不觉,目的地已经到了。它位于窄巷的转角,一家面包店对门,斜着望过去正好能瞧见外城最高的钟楼,那里灯光荧荧,组成烁动的报时数字,而眼前雨水淋漓的街角,只有一堆冰冷的木柴,静静等待着某人来将它点燃。

一个乞丐正用衣物护住柴堆,使它免遭浸湿。他像狗似的趴在地上,舔着面包店前的石阶,或许是想寻得一两颗被送货工人遗落下的谷粒。凡塔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麦饼,乞丐一把接过狼吞虎咽。他替她照顾木柴,而她带给他食物,一切好似习以为常,夏依却看着有些揪心,但当他想把那乞丐拉起来时,对方却尖叫一声,手足并用,飞快地爬进了黑暗的巷弄之间。

凡塔点起了火。

她坐在屋檐下,用断臂支住琉特琴底部,让琴的曲颈靠在自己肩头,左手轻拨弦索。她弹的大致是古老的隐士诗篇,却因为没有另一只手配合,不成调子,空有节奏渗入稠密的雨声。夏依感觉像是一个独腿的小人在她的弦上旋舞,无停息,亦无变化。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伸指按住了弦。

女孩低抑的细眉轻轻展开来。她望向少年的目光带了惊异,就仿佛在无际月色下目睹一朵睡莲宛转开放。夏依的手指吻合着她的弹拨,那个在弦上旋转的小人欣喜地自裙摆下伸出第二条腿,她以足尖点地,开始跳跃。平如镜面的池水涌动了起来,她跃过微澜,跃过湍流,于浪巅与波谷之间漫步,从将绽的花瓣飞上空中溅射的水滴。所有牵缚着她、束引着她的无形的丝线在那一刻焚烧殆尽,她的身体越来越轻,直至失去了形体。灵魂逸出了容纳着它的器具,最终化为一团光亮,在一呼吸、一眨眼的瞬息盈缩舞动,踏着两个人指间淌出的旋律,不可名状,尤难捉捕。

“原来你会弹这个。”

凡塔的指尖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透明,一捻一捺都叩在夏依心中隐秘不为人知的脆弱之地。“很很小的时候跟跟跟姐姐学了点儿,她喜,喜欢弹琴,还有插花。”双颊烫红,恰巧掩住了他的真实表情。

女孩垂下眉眼。

“老师带你回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片刻沉默后,她说,“或许你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司事呢。”

“司事”

“我们诸寂团有三种职位,各自分工不同。主事负责组织筹划,执事负责直接进行暗杀,司事则负责侦查、联络和善后。”凡塔说起这些流利如背书,夏依难以想象那个名叫“萤火”的男人到底往她的小脑袋里灌输了什么。“虽然位阶有高有低,但任意一环都不可缺少。一位经验丰富的司事就算一辈子没有亲手杀过人,他也是个出色的刺客。”

“刺刺刺刺客,”夏依感到自己本来就捋不直的舌头又打了一个结,“你你,别,别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所有的传奇故事里都说刺客的唯一标准就是无情,不能爱,也不能恨。但老师说那都是鬼话。那样的人就像薄刃,看似锋利,实际上极容易摧折。真正优秀的刺客必须拥有血性,必须懂得运用爱与仇恨这两种人类最终极的力量。因为有爱才能柔韧,因为有恨才能刚强,因为清醒、懂得调动并控制自己的情感,人才能无坚不摧,远胜过冷血无情的机器。”凡塔勾了勾小指,从琴弦上划过一道急转向下的溪涧。“知道吗,夏依”她与他的双眼对视,“你有两件你那些同伴绝对没有的东西。一是清醒,二是感情。”

夏依惊叫着缩回手,琴弦这一瞬仿佛变得滚烫,几乎在他手指上烙出印痕。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说出来的话,在凡塔那远比她外貌成熟的灵魂里,有另外一双眼睛正通过她的目光注视着他。“不不不不我什么都都都不知道是他,是他叫你和和和我说这些如果我不不不答应,你你你们就要杀我灭灭灭口我,我我今晚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都都没听见”

“夏依”凡塔喊道。

少年踉跄地逃入雨中,然而一块碎砖绊倒了他。凡塔扑上去,试图将他按住,耳朵贴近地面的那一刻,她忽地听出了什么。

“快走”女孩极力低声,“有人往这边来了”

夏依猛然弹起,被凡塔使劲推入了转角处的屋舍后。她飞快跑回原地,掬起一捧水将火堆浇灭。脚步声渐渐纷杂走近,显然不止一人。夏依不顾凡塔的拼命拽拉,伸长脖子向外望去。来的那几个都身穿狂信者长袍,电光划开夜空,他们襟前领上的葵花图案赫然在目。

“真是奇怪。”一个声音说,“明明刚才还听到琴声,还有人见鬼似地叫。”

“你说的不会是达姬雅娜那疯女人吧咳,要不是看在她死掉的老爹份上,她早就”

“喂喂你俩先办了正事,待会把这儿翻个底朝天都行”

葵花们开始往面包店门上张贴什么。雷声滚滚,言语时断时续。夏依努力分辨着里面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如果不是凡塔,他恐怕已经跳起来冲上前去。“你想死吗”女孩凑在他耳边说。

“不,他们不会”

“你想把这几天的见闻都说出去让你那些同伴来抓我们我说过,如果那样,我会先杀了你。”凡塔的低语轻细如针,从少年耳膜刺入,一直深触脑髓。

有什么尖锐冰冷的东西正顶在少年腰后。

她做得到的。夏依脸色刷白。她是那个男人教出来的好学生他一下爬起,反抱住凡塔,趁着雷声向小巷后面跑去。积水和雨声缠住他的脚,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让她贴在他胸前的脸都在震动。不知跑了多久,他没了力气,靠着围墙将她放了下来。凡塔微微喘息,一颗棱角尖硬的石子从她手里滑落。

夏依扶住她的肩膀。“你,你走吧。”他尽量让吐词通顺平稳,“这里应应该安全了。”

“傻瓜。”凡塔说。

她像一道极细小的光芒,在行将吞噬它的无垠黑暗前颤抖。

“我我和你们不不不是同路人。就就算和你们在一起,也只是个连老鼠都抓不到的废废废物。他他们才是看着我从小到大的亲人,即使我跟跟他们不一样也好,总,总归是要回去的。放,放心,我不会说说”

“傻瓜”凡塔叫道,“看这边”

又一条闪电劈了下来。夏依抬起头,突然涌上一阵晕眩。围墙上是张布告,应该和葵花们在面包店门口贴的是同一样东西。他识字不多,但“通缉”这个用红墨水刷出来的血字看得极其清楚。布告上画着两幅人像,一幅是丑陋可怖的“怪脸”,而另一幅

是一个亚麻色头发、麦色皮肤、样貌平平无奇的少年的脸。

他自己的脸。

“不。”夏依说,“不”

他望望凡塔,再望望布告上的自己,雨水如注,顺着眉梢和眼眶流下。他不知此时的表情是哭是笑,只知道面颊抽搐得厉害,一半麻木一半僵硬。世界在他的周围扭曲了,像一张猛地被揉捏成团的纸,将小虫子碾死在里头。所有那些曾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呼声向他狂奔了过来他亲身经历的,亲耳听见的,亲口喊出的,所有让他曾以为他和“他们”是同种人的声音,犹如千万头野牛奔过草原一般践踏着他的心脏。

他扑上去,像是要撕碎那画像,然而身体在撞上石墙的那一刻软了下来。

少年趴倒在水沟边,抠着喉咙呕吐。

“哭吧,逃吧”一个阴阳怪气的嗓音哼唱似地道,“你这朵可怜的小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