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
答话的姿势端正又恭谨,眼睛盯着鼻尖也不到处乱跑,心性很稳。
“许妈妈给她拿些药涂涂。”九思点点头,转头又道:“既然来了就踏踏实实干,莫要丢了刘妈妈的脸面。”
雪松几分惊讶,抬起头来......小姐知道她是刘妈妈的侄女,也晓得她是被后头的人推搡了一下才碰到花瓶,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被撵出去的。
她手心还是极疼,想起花瓶的应该是极贵重的,打两个手板罚的也算是清了,更何况小姐还让拿药给她,待自己实在很好,心下松了一口气
九思进了内间,重新捡起方才没看完的书靠回榻上。许妈妈跟着进来,给她斟了茶递过去,“您知道院子里的菊月?”
“嗯。”九思吹了吹杯中的茶水,“知道的。”
许妈妈攒起眉心,“这丫头要不得。”
“怎么了?”九思看她,旁边采锦停下手中的活也望过来。
许妈妈拢起袖子,“昨个傍晚,奴婢从大夫人那边回来,瞧见这丫头从富春居外头那片竹林里头跑出去,还带着半拢。我就跟上去,听见菊月跟半拢说,日后三小姐在屋里讲了什么话,只要偷偷告诉她,日日都有一碟子糖。”
“一碟子糖?”九思忍不住笑,“咱们半拢是一碟子糖就能收买的吗?”
采锦忍着笑摇摇头,又竖起两根手指:“至少要两碟子。”
许妈妈本来极其严肃的面孔,被她们逗得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小姐拿老奴逗趣儿呢?”
九思反手把书盖在桌上,“您不用担心,这人留着我还有些用的。”
第14章
原本是没有国公府赏菊这个传统的,只因新帝登基,朝中新贵涌出,旧时贵族十分瞧不起这些新贵,说得难听就是暴发户罢了,世家的底蕴靠的是百年积淀下来的,光是家规便能在各世家的祠堂前刻满几个石碑。
一时两边在朝堂上分峙而对。
荣国公受圣上示下,代表旧贵族势力主动向新贵示好,就有了赏菊宴这么一出,慢慢的就成了每年的传统,在重阳那日各个世家大族都会收到国公府上的帖子,女眷男宾汇聚一堂。
日子还没到,隔天刘妈妈就忙在屋里给祖母备着重阳的节礼,从库房里拿了好些首饰钗环,又包了几匣子原先在旧都才吃得到的糕饼。
国公府的老夫人年纪与祖母相仿,极其爱玉,刘妈妈就依着她的喜好收上成色极好的玉石,装在香木盒子里拿红布绸裹着。
九思过来世安居正看到宝珠在擦这玉石上头的灰,就顺口问了一句,听到说是要送给国公府老太太的节礼,便拉住刘妈妈道:“...我瞧着都这些节礼都很好,只是玉石不大合适,这玉原石开了一面只第一刀见了绿,这么一整块难保里头什么都没有。”
刘妈妈呀了一声,“这我倒不懂了,我以为这大个儿的珍贵,这成色看上去也极好。”
九思便笑了笑,“那国公府的老夫人什么珍贵东西没见过,您不如找些珍贵的玉饰放在里头,更要妥帖一些。”
季宗德也在旁边和季候氏说话,他是惯爱赌的,听到九思先前的话,笑道:“九思在玉石上头还是有些见地的。”
季候氏便指了她道:“这丫头像她父亲,什么书都爱看,人聪明记性又好。保准这次也是从哪里看到的跑来我这里瞎卖弄。”
听到人提起这个弟弟,季宗德脸上的神情有些压不住,眉毛跟着眼皮跳了几跳,和季候氏扯三四句闲话,找借口溜了出去。
屋里一上午已经来了好些人了,这好容易才清净下来。
“来。”季候氏拍了拍榻上的空地儿,“九思,给你看个东西。”
刘妈妈叫宝珠开了几个紫檀多宝阁方匣,里边儿一整套红玉珊瑚粹莲纹攒金头面,看上去贵重无比,宝珠一个人双手捧着还打手得很,另外还有一盒子绢绸做的珠花宝串,颜色淡雅。
季侯氏又叫刘妈妈再开几个匣子,九思忙拦住,她晓得祖母很有些家产,上辈子嫁妆担子光是祖母的就有一百二十八担,从季府招摇出去排了整整一条胡同巷子,一眼望过去,像是没到头一样。
“您这也太贵重了。”
“你小姑娘不懂。”季侯氏拿起一个亮的扎眼的金簪,“这是祖母出嫁压箱底的足金,专门给你做了整副头面,往后总要用到。”
这没拦得住,祖母向来心疼她。红木台桌上头的妆梳镜匣也换了一个更大的码在上头,那些贵重的首饰又叫许妈妈收去阁柜上面放着。
临安也是难得热闹一番,季家府上没有哥儿,季宗德就约了自己的同僚好友去登山望高,女眷们就接了国公府的帖子。
初九那日,九思着了水青色梅鹤纹裙,丁香白如意纹薄缎袄,头上是那天祖母送来的珍珠头面。芙巧直说太素了些,又加上两朵绢花,把腕上的玉镯换了绞金镶玉手钏。
许妈妈来催了两遍才出门,九思和祖母登了马车,林氏带着季婉清和季婉茹迟迟才出来,季侯氏叫丫鬟传话过去又嘱咐了好些,终于放下心来。
吴家提前递来消息,专门把马车赶到了季府门口一同过去,自季家七年前事变,这也是隔着这么多年头回又接到国公府的帖子。
吴家老太太没下来,撩了蔓青的锻布朝这边笑,六七架马车列成行,往西面的七里胡同去了。
这些路九思还有些印象,实在是走过太多回,从帘子缝往外觑了两眼,就收回视线,季侯氏笑起来,掀开帘帷道:“你还没出来过,这外头还是比府里要新鲜的多。”
又指给她,“从官道向右过去一排都是祖母的铺子。”
九思眺眼望去,一排横插朱红番布的酒肆,风把旗子吹的飘摇打转,那一片正是临安最大的闹市。
全临安的酒家铺子都是从侯阳家的流烧锅下水出去,白日里还没什么人,要等到午时和傍晚这一片便是最热闹的时候。
这一条街集过去就是西门,左边出了城门沿黄灰的官道就往洛邑去了,那条路九思略略还记得些。
马车没跑多久就缓下来,九思侧过脸往外看去,已经到了国公府的正门儿,左面麒麟山海刻的清影大壁,右边石狮拔地伏在六槛青石门列两边,朱门大开,宾客络绎不绝。
采锦搀扶九思下了马车,又扶了季侯氏下来。吴家老太太就笑着脸走过来,九思屈膝见礼,那边就从腕上摘了一只碧绿的镯子下来直接套在九思手上。
九思觉着有些不妥,抬眼看了祖母,季侯氏点点头,她笑着朝吴老妇人致礼。
吴老夫人笑的爽朗,“方才都给过你那两个姐妹了,最后才给你的。”又转过头朝季侯氏夸她:“这姑娘你教的乖巧伶俐。”
季侯氏一边往国公府门去,一边笑道:“哪就是个伶俐的?旁的人给东西早就接了,就她是个蠢笨的还想推却呢!”
两个老太太又笑起来。林氏落在后面和吴家太太说着话,季婉清一身妃色玉兰缠枝暗绣襄裙,静静跟在旁边。
给门口管事妈妈递了帖子,就有丫鬟领她们一行人进去,转过垂花门就是一道的巷子,青石板路衬粉墙黛瓦,秋玉兰长得拔高开了满满一树烟粉,枝桠从瓦间落下来。
巷子像是望不到头,却没走两步面前视野就开阔了,月洞门被爬墙的旱金莲掩了一半儿,叶子肥圆花朵躲在藤蔓里头。隐隐能见扁幅上“佁然”两字。
丫鬟领她们从月洞门进去,抄手游廊两旁就全是秋菊了,这里头的院子开阔,各色的秋菊摆在花架子上供人观赏。从穿堂过去,里头才热闹起来,咿咿呀呀的唱腔传过来,那边戏台子搭起来早早就开始唱了。
客人来的多,国公夫人也没法个个儿都招待着,只分了男客在正堂里,女客留在内院大花厅。
圆脸丫鬟带到这里给她们在戏台子前面引了座儿,又往前去了。
戏班子请的是杜家苑,腾了大半个院儿来筑起的台子,上头石青瓦檐,抱红大柱绑着烫红描金的半幅幕布,两边板鼓打得轰隆隆,上面赤面髯者的花将军正唱到“僧朔单刀步援”一句。
前头的一个穿了石榴红蟹爪菊掐花袄的妇人转过身来,朝季侯氏这边望了一眼,一张富贵芙蓉面儿笑开,旁边站的是方才引路的那个圆脸丫鬟。
是国公夫人。她是一品诰命夫人,位子比季侯氏还要高些,一群老老小小就都起来给她见礼。
国公夫人像没什么架子,亲亲热热过来把季侯氏扶起来,又来拉九思的手,“这定是您那个刚回来的孙女儿,长得真是端正又乖巧!”
她嗓音高亮,这边动静不小,大半儿个院的人就都看过来。
九思只笑的含蓄,季侯氏谦逊道:“就是个愚笨的,也没见过大世面,比不得夫人家里几个。”
“我的那两个个就是太活泼了些,姑娘家收着些好。”言笑晏晏几句,她又唤来丫鬟取了戏册子,递给季侯氏,“还要请您来点出戏来听,知道您是从北边儿来的,特意找了这家的班子什么样的都会点。”
季家七年冷落,今朝刚复,这便是圣上的意思了,四周一顿窃窃私语。
季侯氏接过来扫了几眼,又递回去,侧头看了眼吴老妇人笑道:“您既然让老婆子点,老婆子也不客气,就这出《襄阳还》了!”
国公夫人笑的爽利,吩咐了丫鬟往台子上投了纸笺,回身道:“老太太点的戏定是好听的,这边茶水瓜果随便用着,姑娘们也不要拘束。”
语罢,两边相视一笑,国公夫人也就回去坐着了。
戏台子上接了笺,很快就换了曲儿唱起来。季婉清和国公府里两个小姐还算认识,没一会儿就坐在一堆说上话了。荣国公这两个娇养的的丫头是对孪生子,人长得一样性格也差不多,凑成一堆声音又不算小只管抱怨这戏曲上的无聊,还不如划了小船往湖里去看丫鬟摸藕,季婉清时不时讲一些府外的新奇见闻,三人聊的很是投趣。
后面的婉茹被孤立开,就凑过来轻声问九思:“这戏唱的是什么?从前好像没有听过...”
九思摸到藏在衣袖下面儿的手钏,低头笑笑道:“是讲从前一个忠臣被贬官到边疆数十年,后朝中动荡,皇上念起他的好来,此忠臣便连月奔波路上历经许多磨难,仍然赶回了襄阳来。”
婉茹眨巴着眼睛没大听懂,又想问些什么,被旁边季婉清和国公小姐的笑声打断。
第15章
九思摸到藏在衣袖下面儿的手钏,低头笑笑:“是一个忠臣被贬官到边疆数十年,后朝中动荡,皇上念起他的好来,此忠臣历经许多磨难,连月奔波仍然赶回了襄阳来。”
婉茹眨巴着眼睛没大听懂,又想问些什么,被旁边季婉清和国公小姐的笑声打断。
戏台子上面正巧一曲末了,这声音就有些突兀,方才看戏的人就都转过头,瞧见两个少年人正往来,身量都很高,前面走的哥儿还是一身窄袖骑装,金冠竖发,手里拎着根马鞭,步子迈得极大,三两步走过来,露出身后那个人的全貌。
他后面跟着穿月牙白的云纹锦暗绣直裰的年轻人,头上只一根白玉簪,腰间别了柄纸扇,风度翩翩,偏偏一张脸生的白皙,就越发显得清新俊逸,花墙架子上的‘十丈垂帘’的秋菊,被他衬着,都显得俗气起来。
九思扫了一眼低下头,院里一众人却静下来,国公府的小姐唤了声“哥哥”,都才回过神。
不知道谁悄声问了一句:“这是哪个...”
前面儿荣国府里的独苗苗嫡子元佑宁谁不认识?这问的自然是后面那个。
国公夫人站起来招呼:“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出郊去打马?”
元佑宁“嗐”了声,把马鞭丢在案台上,“元七那几个丢下我就跑了,刚好碰到裴珉兄,就跟他一道过来了。”
元佑宁转过身,虚虚抬起手臂指着身后那人道:“这是裴珉,平日里不大出来,您应该还没见过。”
“啊...”国公夫人高叹一声,手拍了拍元佑宁的肩膀,“这就是裴尚书家的那个公子啊。”
看戏的人心下就纷纷了然,那裴尚书二十有七还未娶妻,这义子说不定还是从前少年时候的风流债呢……
国公夫人就在自己旁边加了两张椅子,让他们坐,裴珉也没有见礼,只微微颔首就落了座。国公夫人却也不生气,还很是热情让丫鬟重新沏了新茶过来,嘴里还不住的问着。
裴珉一副不冷不热的性子,唇上三分笑,眼底里还是冷的。
他这副表情九思很是熟悉。从前就是这样,明明是漠然的性子却装了十分温润如玉的颜色。
只是......裴尚书虽是掌一方内阁,裴珉也不过是他的义子,国公夫人怎的这么热情?
婉茹拖着下巴看的认真,小声同九思道:“那裴公子生的可真是好看。”
旁边噗呲一声轻笑,九思微微侧过头,瞟到荣国公两个女儿面上几分嘲讽,也不知道是小的还是大的压着开了口:“不过区区庶女也敢肖想?也不看清自己的身份!”
又问季婉清,“我看你庶妹和你的首饰竟是差不多,想来你们季家对她也是极好的。”
季婉清笑的温婉动人:“婉茹虽是姨娘生的,我却是拿她也是当亲妹妹看的。”
其中一个瞟了了个白眼,撅着嘴道:“怪不得如此没规矩呢,大庭广众的就如此议论男子,如此没有规矩,这些贱人肚子出来的也都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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