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脚步声渐渐远离,阿标终于是肯抬头,悄悄松了口气。
风一吹,身上一阵微凉,缘于他方才在面对鲁德培时,被对方身上那强烈的凶意给逼出来了满背冷汗,这会儿风穿透衣裳,便叫他脊背发凉。
阿标动了动发僵的脖子,闭上眼定了神,好歹稳住了心跳之后,回到车里头拿了砖头一般大小的电话,开始拨号。
听筒内,被滋滋电流送到耳旁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夏小姐。”
阿标靠在驾驶座上,无意识地将手指并在一起轻搓,“是时候了吧?”
女声轻笑,“劳烦你提醒,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简短的两句话结束,电话便被干脆挂断,好像再多说上几句,便要耗损许多精力一般。
夏青面无表情地将电话塞进自己的包内,盯着地面发了会儿呆,忽然冷笑一声。
她抬手,轻轻敲响了正面对着的那扇门。
砰砰砰——
隔着一层纱窗,屋里的男人探出头来看情况,夏青紧紧握住包带,露出了一个已经练习过千百遍,面对外人时最无懈可击的微笑来。
“孙生,我们约好的呀。”
第32章漩涡
“夏小姐?”
躲在纱窗后的男人在看清人之后,立刻表情惶恐地开门迎了出来,弓着背,态度十分殷勤地请她进去。
夏青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这个男人忙忙碌碌为她泡上一壶热茶,然后乖乖坐在对面,拘谨地请她喝杯茶歇歇脚再讲话。
她不由得觉得好笑——
笑这个人不识好歹,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就得罪了那样一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男人,沦落到如今要对着自己摇尾乞怜,卑微地求着自己为他寻一条活命的出路。
她也笑自己。
因为在这个姓孙的男人身上,她竟隐隐约约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虽然她现在打扮得光鲜亮丽,出去也是前呼后拥好派头,但实际上,她不还是得靠着那个可恶的男人高抬贵手,心甘情愿做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来为对方做各种脏事,以求不会祸及家人。
夏青端起茶杯,顾不得发烫的杯壁将自己手掌烫得涨痛,只是对着对面那个缩头缩脑的男人微笑道:“孙生,之前我同你讲的那些事情,考虑好了吗?”
说完,她垂眸,轻轻饮了口茶。
这茶不是什么好茶,喝了之后满嘴苦涩的味道,一下子就苦到了人心里,只在最后的味道里有那么一丝丝的清香,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在来这里之前,她顺路去了警署,以林莲好的名义,投递了一份资料过去,而这件事,只是那个她连名字也不想提的男人吩咐过来要她去做的事情之一。
对付面前这个姓孙的男人,是之二。
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之前被恐吓过,也是已经有些吓破胆了,社团里头那些整人的法子一个比一个让人害怕,所以当夏青提起这话,他连一丁点迟疑都没有,点头如捣蒜似的,差点就要站过来给她跪下。
“夏小姐,你之前说的那些我都可以做,保证一定能让你满意!”小孙满脸通红,激动到说着话,手指都在不停发颤,“……只要你肯向你姐姐说情,要她不要继续为难我,我真的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啊夏小姐!”
夏青嘲讽似的瞥了他一眼,没急着接话。
说起来也是可笑,对方完全不知道他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她不过是随口撒了个谎,告诉对方社团的话事人是她亲姐姐,而这人竟然一点怀疑都没有就相信了——大约是因为她的话真真假假,撒谎也显得有理有据,所以才能顺利把这人骗到吧。
若是让对方知道真正的话事人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自己……夏青心想,她还真是不清楚这个被狠狠教训过的男人会不会吓得尿裤子。
“你既然答应,那便万事好商量。”她拢了拢头发,将垂在脸颊旁的碎发给拢到了耳后,然后悠闲地靠在了沙发靠背上,“我希望在一天之内看到结果,孙生,你大约不会让我失望吧?”
“当然当然,夏小姐你大可以放心,我小孙做事一向信得过。”
夏青嗯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嘴上说着告辞,她却不着急离开,依旧是稳稳当当坐在那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对面那个有些疑惑的男人身上打了个转,才又继续道:“对了,孙生,不知Julian这个人……你是否认识?”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的脸色变了变,表情僵硬到有些不自然。
“夏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夏青抿唇微笑,目光中带着警告,“只是想提醒孙生一句——你以前同这个人的恩恩怨怨,我已经全部了解,正巧最近同他有些来往,如果这件事办砸了,那我想,到时候你需要应付的可就不是我姐姐一个人了喔。”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心道每次都这样撒似是而非的谎,所以嗤了一声。但这声笑听在对面人的耳朵里,意思却变了不同模样。
大约人类的想象力总是丰富多样,夏青看着对面那个男人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咬牙切齿的愤恨,她手指轻轻点了点,慢慢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
“再会,孙生。”
她轻轻颔首,姿态大方地冲对方点头告别。
走出门外没多远,那个男人就像是送瘟神一般,将一腔怨愤隐藏在惶恐不安的神态之下,把她刚送出门,急急忙忙就关门躲了回去。
夏青倚在墙边,回过头去看了眼那扇紧紧关闭的大门,随后便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烟盒来——
细长的香烟夹在女人白皙的指缝中,白色的烟雾将她的双眼拢成雾蒙蒙的模样,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终于是在无人的时候,露出了疲惫与茫然的神态。
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些事情是在针对谁。
所以她忍不住对着香烟冷笑出声。
“搞得多么深情满满,背地里小动作不断,我还真当你这扑街转性当起了真爱至上的情圣呢,但忘了你这样黑心肝的人,又哪里来的真字可爱。”
夏青闭上眼,脑袋歪歪,食指轻轻点在太阳穴上,表情又变得有些悲哀。
她低声喃喃,“他要掏你心肝,我便为他送刀片,原来人在面对自身利益时果然都这样不堪——港生啊,怎么唯独你就这样傻,当真看不透他满心虚假满口谎话吗?”
一时之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颓然。
夏青皱着眉,秀气的两条细眉紧紧纠在一处,隐藏着无数的怨愤,终于是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雾。
“……不过我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讲他这人怎样怎样。”
“推你下火坑的也有我一份。”
她静静垂眼,将半支香烟一点点捏在指尖,然后迅速握在掌心,揉成了一团碎渣。
她与那个满腹诡计的男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原是同类人,只不过那男人要更加狠绝一些,做事更加不给人留一条后路罢了。
一边道是被逼着去做那些不得已的事情,满腹牢骚和埋怨,一边又做得异常顺手,好像她天生就该扮演如此角色,容易到叫人心惊胆战。
享受完随之而来的便利,然后毫不费劲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夏青心想,这不就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掌心被烫到的地方突突突跳着痛,目光渐渐转为空茫。
四周空荡荡,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是妖魔鬼怪在嘶吼一般,听得人鸡皮疙瘩直冒,只恨不得将双耳塞住,好躲开这瘆人的声音。
高跟鞋咯哒咯哒的声音终于在沉默半晌之后响起,女人的背影一点点远离,陷入一片昏暗,然后随着电梯门叮地一声——
所有的声音全部远去了。
第33章漩涡
三天的时间,不长不短。
如果认真计算起来,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
华港生只是隐隐觉得这几日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虽然鲁德培这人还是一如往常,整日没羞没臊地黏在他身边,仿佛就是一只大型鼻涕虫,怎么样都不肯罢休,但那些欢声笑语背后,也不知道究竟是隐藏了多少未曾讲出口的心事。
港城近几日的天气也开始差起来,天空日日都雾蒙蒙,绵绵细雨断断续续一会儿又一会儿,本以为要要停下,结果又来个突然袭击,非要趁人不备的时候将人给浇成只落汤鸡,搞得人烦不胜烦。
犹如精/虫上脑一般的男人白天的时候体力充沛,到了晚上还非要来扯着他上床决战,各种各样的花招让华港生接招接得狼狈,又对这个人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任性折腾。
——就好像是过了今天立马没有明天似的,非要把事情都挤在同一个时间段里解决掉。
终于让他解脱的,还是华京生的一通来电,听筒里头吵吵闹闹,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待着。
华京生也不跟他仔细说,只是丢下一句阿爸住院了,要他快些过去看看,然后报上医院的名字,就又挂了电话。
贴在一旁听到通话内容的鲁德培好歹是善解人意了一把,痛快放人,还帮他叫来了阿标做司机,送他前去目的地。
下了车,华港生就坐在大厅等,等来等去,等来了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外套的华京生。对方就好似刚从斗殴现场逃出来似的模样,看得华港生忍不住皱了眉头。
“爸怎样?”
华京生一屁股坐在他身旁,面容苦恼,下巴上的胡子都没来得及清理干净,“医生讲他情况不太好,随时都有可能救不回来。”
虽然经常同他那位偏心到极致的父亲吵闹,但到底血缘关系还在,再加上二十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感情怎么都没可能被磨灭掉。
华港生不由得挺直了腰杆,伸手揪住华京生原本就已经皱巴巴的领口,“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又出去胡闹,招惹那些乱七八糟的古惑仔到家来闹事?”
“这关我什么事!”
华京生下意识就反驳,还想推开他,但是手刚一抬起,就又想到面前这位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只能哭丧着脸,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爸说要出去买菜,还特意叮嘱我今天晚上叫你回家吃一顿饭,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联系,就已经收到他被送医的消息——所以现在联系你要你也过来了,怎么又跟我扯上关系?”
华港生步步紧逼,“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爸爸那么亲密,亲到好像就没我这个二儿子一样,这会儿又一问三不知?”
“……港生啊。”
华京生被他逼问的态度搞得也有些发毛了,叹了口气之后,语气又变得有些冲。
“如果你真想知道,不如就去问问你妈?还有你妈现在的情人好了。”
“我……我妈?”
华京生眨眨眼,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又立刻软下了态度,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
“算了,当大哥没有讲好了,爸爸还在里头动手术,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也没什么意思——”
但他想转移话题,显然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华港生根本就不领他这个情。
跟在鲁德培身边的这段日子,他怎么说也学会了些逼问人的套路,到底是一家人,华京生对他也没什么防备,三句两句就被人扯着话题,给套出来了些许的口风。
“你是说我妈她的……情人跟爸起了争执?”
说出情人这两个字,对华港生来说,也是万分艰难。
自从上次见过一面之后,他伤心归伤心,但却只是当对方是因为愧疚所以不好同他联系,而且这么多年未见,对方这次回来,说不定就是因为要回来找他们,一家几口人重归于好。
所以他才会一气之下离开,并且决心暂时不回去,好让他自己冷静冷静,也好好思考一下对多年未见的母亲,态度应该怎样。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他母亲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不仅是没有这个意思,反而转头又跟了另外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还找到了他父亲,两个人起了这么大的争执?
华港生有些呆滞地坐在那里,紧紧揪住华京生衣领的那只手也不由得悄悄松开。
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是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过得幸福又快乐,所以干脆忘记了她还有个儿子被丢在这边,是吗?
——那他辛辛苦苦寻找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在找什么?
——他又算什么?
华京生看他表情,忍不住也有些愧疚,心里头直埋怨自己讲话太直接,害得弟弟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样的冲击。
于是他伸手,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又觉得有些心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的手才刚刚搭在华港生肩头,医院门口就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旁边的路人,还有那些穿着制服的医生护士面色个个紧张,盯着那统一严肃表情跑进来的警/察们,行以注目礼。
华京生的眉毛一下子便皱得如同毛毛虫,歪七扭八地趴在他眉骨处。
“华京生!”
“阿sir,这次又是做什么?”
那群身穿笔挺制服的警察,他不知道已经打过了多少次交道,所以一看见这群熟脸,华京生就有些头痛。
但他才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一下什么情况,走在最前头的人就直接粗暴扯过他胳膊,将冰冷的手铐扣在他手腕上。
“得到举报,怀疑你跟一宗金铺劫案有关,所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34章漩涡
情势急转而下,华京生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讲,就被强制带走了。
华港生呆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听着曾经的同事劝自己不要太过在意,不要让这个没出息的大哥连累自己的前途,即便离开警队也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心里头五味杂陈,最后只能讲上一句多谢你关心。
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他当真就要在自我欺骗中,忘记了自己还肩负着一个艰巨的任务。
可现如今,他和任务对象发展出了不一样的关系,这样的事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解释的。
……解释什么?
解释他是为了任务所以跟监视对象拍拖然后上床?
规划好的轨道早就已经偏离航线,不知道歪到了哪里去了,他意志不坚定,应当要怪他自己才是。
即便是李sir那边还被一直蒙在鼓里,可是依照鲁德培那样张狂、恨不得搞到全世界都知道的性子,这件事传过去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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