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扶我。”
“不扶你扶谁?”
“我要悔婚!”贺春生声音压得极低,却饱含浓浓的怒意。
“行。我今晚就搬回自己家。”柳烟收紧胳膊,箍住他的腰,协助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重新坐进轮椅,贺春生一言不发。
他移动轮椅,直直驶向西屋。
柳烟跟在后面,随轮椅前进的节奏走走停停。
忽然,贺春生停下了。他仰起头,脊背挺得笔直。
“我刚才说的话不算数。”
“嗯?”柳烟明知故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西屋门前搭了一米多宽的旧门板,轮椅可以顺利地进门。无需协助,贺春生自行将轮椅挪进屋子,旋转一百八十度挡在门口。
“进屋。我和你聊聊。”
他神情严肃,像是要教训闯祸学生的教导主任。
柳烟猜到他要提及的话题,所以她不上当。
“我答应带超睿去看晚熟小麦,暂时没空和你聊天。”
“宜早不宜迟,我有好多话,必须现在说!”
“做人要讲诚信。”柳烟不吃他这一套,微笑着徐徐后退,“你先看看书听会儿音乐,等我回来咱开个夜谈会。”
“你——”
抗议无效,贺春生只能眼睁睁目送柳烟远去。
她和小侄子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贺春生心口有点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移动轮椅,来到桌前。
生病前摊开的稿纸,被人整齐地码在桌角。他抽出其中一沓,活动略显笨拙的手指,在首页写下两句:
“她来了。她走了。”
几秒之后,钢笔笔尖划去“走了”两个字。贺春生把它改成:“不能走。”
月色朦胧。
贺春生注视着墙外时而闪现时而变暗的手电筒光线,唇角不由得微微上翘。
光线是从柳烟家院子照过来的。
只隔了一排房子,院墙又矮,一眼就能发现。
清亮的声音随风传来。
“一个醉鬼说,我不敢顺着这个光柱爬上去。另一个醉鬼问,为啥不敢爬?”
稚嫩的童声急忙问道:“为啥呀?”
柳烟说出答案:“因为第一个醉鬼怕第二个醉鬼关掉手电筒开关,没有光柱,他不就摔下来了嘛!”
“哈哈哈——”贺超睿笑声不断,“婶婶,婶婶,你多给我讲几个笑话!”
“好,我再讲一个苍蝇妈妈和苍蝇儿子的笑话。”
两分钟不到,贺超睿的嗓门盖过了先前的笑声:“婶婶,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淡淡笑意,由贺春生的唇角荡漾开去。
他手握钢笔,慢慢地划去“她不能走”四个字。
最后,第二句变成了:“她是画中人。”
新星村是榆西县12个深度贫困村之一,始终和“贫穷”、“偏远”这两个词关系紧密。
柳烟考上大学那年,靠家里二十亩地打下的小麦,根本凑不够学费。
这些年,新星村考出去的大学生凤毛麟角,很多人读完初中就到南方沿海地区打工了。
近几年稍微好点,先是出了贺建邦和贺春生,后来又有了考到燕都上学的柳烟。
村主任老秦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学费凑不齐,大伙一齐想办法!老秦号召乡亲们有钱出钱、有物出物,前前后后帮助了贺家兄弟和柳烟。
贺建邦学的师范专业,毕业头两年回村支教,临时担任村办小学副校长一职。
之后,贺春生学成归来,带领乡亲们种植无公害蔬菜、开垦茶园。村里各家各户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贺建邦便接受了回城工作的机会。
虽是堂兄堂弟,但兄弟俩的感情胜过了亲手足。
贺春生不善言辞,家里几口人,他只跟贺建邦聊得来。
关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贺春生最纠结的地方是手表和手印。
第二天一早,他叫住要去地里帮忙的贺建邦,诉说满心的苦闷。
“哥,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我有一种,被人坑了的感觉。”
贺建邦说:“谁坑谁还不一定呢!”
“换个角度想想,我这怪病很可能有后遗症。”贺春生眉头微蹙,“幸好没领结婚证,柳烟和我都有反悔的权利。”
贺建邦问:“你不想跟柳烟结婚?”
贺春生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头,迟迟没有回答。
“病已经彻底好了,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贺建邦提醒道,“柳烟是个好姑娘,好好珍惜!有那胡思乱想的闲工夫,你不如想想给她买个什么结婚礼物……”
“哥,别说了。我懂,我都懂——她照顾我半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可我不能因为感恩,耽误她一辈子的幸福啊!”
“堂堂七尺男儿,做事畏首畏尾的,没劲!”
贺春生摇头:“哥,你了解我,这不是胆量大小的问题。”
贺建邦望望院子里忙碌的妯娌俩,沉默好一阵才说:“我和你嫂子下午就回。超睿想多待几天,下周六我来接他。爸妈年纪大了,还得拜托你和柳烟照顾。”
贺春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贺建邦扭过头,瞧见压在书下写满字的稿纸。
抽出来一看,贺建邦乐不可支:“行啊,臭小子,跟我玩深沉!你可别说,这是你无意识状态随手乱写的?”
“我……”贺春生不自在地红了脸。
他垂着头,不像别人能够轻易掩饰内心的慌乱,而是越来越慌。没来由的,他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脸色发白,脑门冒汗。夺回稿纸的冲动涌出心头,怎奈他行动的速度跟不上——贺建邦已经站到了西屋门口,朝院里的女人们挥动那页稿纸。
“梁琪,柳烟,茄子干等会儿再晒,你们来看看这个,春生写的!”
如果地上有缝,贺春生宁肯压扁身体也要钻进去。
昨晚,柳烟领着贺超睿去看试验品种的小麦,欢声笑语飘回贺家大院的时候,他忍不住拿了另一张稿纸,恍恍惚惚写下柳烟的小名。
烟烟,烟烟。
整整一页纸……
“不看!”梁琪将茄子切成薄片,“我们忙着呢!谁像你们哥俩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等着人伺候。”
柳烟笑而不语,手中飞针走线,把茄子片穿在白色棉线上。
危机解除,贺春生松了一口气。
“哥,你饶了我吧,行吗?下辈子你还当我哥,我给你当小弟。”
“出息!”贺建邦回头,叠好稿纸,夹进一本书里,“喜欢又不敢承认,偷偷摸摸写人家名字,你可真叫我头疼!”
贺春生连忙把书抱进怀里:“今天翻地,你去帮帮大伯大妈。”
“马上就去。”贺建邦拍了一下堂弟的肩,力道很重,“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你想清楚再和柳烟摊牌,别伤着人家的心。”
“嗯,我知道。”
“知道还在这儿叽歪!”
贺春生说:“哥,你放心,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
一听要开拖拉机,梁琪兴奋劲头上来了:“老公,我也要去。上大学以后我再没干过农活,给我个机会呗!”
“行,走吧!”
把贺超睿拜托给柳烟照看,贺建邦梁琪夫妻俩直奔麦田而去。
柳烟接替梁琪的位置,开始制作茄子薄片。
贺超睿也没闲着。
按照柳烟传授的方法,他用针线穿起一片又一片的茄子。
完成三个茄子的任务,贺超睿的小手沾满了茄子独有的气味。他跑进西屋,向贺春生展示“成果”:“叔叔,你闻,味道怪怪的!”
“是有点怪。”贺春生凑近嗅了两口,“不好闻。”
贺超睿有点紧张:“我会中毒吗?”
“不会,爷爷奶奶家的菜不打农药。”贺春生摸摸侄子毛茸茸的脑袋,说,“去洗手吧,把味儿洗掉就没事了。”
贺超睿跑到院子中央的水池,认真地搓洗双手。
叔侄俩的对话,柳烟没听清,不由得朗声问道:“春生,怎么了?”
贺春生缓缓起身,借椅背、桌面、门框的力,一点点走到了门外空地。
“超睿担心茄子有毒,我安慰他来着,说洗干净手就没事了。”
“小孩子的脑洞真有趣!”柳烟抬头,眼眸含笑,丰满的红唇弧度优美,“春生,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吗?”
贺春生忽觉心头发紧,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柳烟停下手里的活计,走了过来。
“回答我的问题啊,春生?”她轻拍他的胳膊,“走神了?”
贺春生清了清嗓子,答非所问:“烟烟,你笑起来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古筝曲《茉莉芬芳》。
第5章心意
“有多好看?”柳烟嫣然一笑,“像《织锦》诗里的画中人吗?”
贺春生蓦然红了脸。
他笨嘴拙舌地岔开话题:“朝霞不出门,看来今天这场雨是免不掉的。”
柳烟望向东方天边的霞光绮色,忽然仰起头。
“春生,如果今天不下雨,咱们就去领结婚证!你说呢?”
话音未落,她又拍了一下贺春生的胳膊,只是这回力道稍重一点,而且正巧打在他肘部的“麻筋”上。
酥麻的感觉沿着大臂一路往上,贺春生不禁倒吸凉气:“咝——”
“疼吗?”
“嗯,可能是好久不活动,整条胳膊不能碰,一碰就疼。”
“康复训练不能再拖了。”
柳烟的视线停留在门框低处某个点,大脑却一刻不停地高速运转。看她走神想事情,贺春生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愣愣地站在门口。
贺超睿洗完手,跑回来嚷嚷着要吃蛋炒饭。
柳烟弯下腰,轻轻刮一下贺超睿的鼻梁:“这么快就饿了?”
“婶婶,早饭的烙饼太硬,我就吃了一小口。”贺超睿理由充分,“蛋炒饭最香了,你帮我炒一碗好不好?”
鸡圈的母鸡“咯咯哒”叫了一阵,新蛋诞生。柳烟笑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超睿,你真有福气!”没等她迈下台阶,贺春生忽然开了口:“烟烟,我……”
“你也想吃蛋炒饭吗?”
呼应着问题的是贺春生的肠鸣音,咕噜,咕噜。他点点头:“早饭不合口味,我也没吃饱。”
柳烟忍俊不禁:“好吧!叔侄俩一人一碗。”
“太棒啦!”贺超睿高兴地直拍手,“我喜欢和叔叔分享蛋炒饭。”
“你们进屋读读书讲讲故事,十分钟就有的吃了。”转身前,柳烟极为自然地抬手,食指微弯,刮了刮贺春生的鼻梁。在他反应不及的慌乱中,她跑远了,步履轻盈,足以媲美武侠小说里的水上漂神功。
贺超睿的叫喊再次传遍院子。
“叔,你的脸好红,像小猴子的屁股!”
紧随而至的是贺春生掩饰难堪的咳嗽声:“咳咳,那个,你先进屋,找本喜欢看的图画书,等会儿我讲给你听——”
制作蛋炒饭要用隔夜的米饭。
柳烟打开冰箱,舀出两人份的饭,放在灶台上。
希腊鼻的手感仍留在指端,柳烟的心思却飞到了榆西县医院康复科。她有个高中同学在康复科当护士,应该能提供一些康复训练的建议。
贺春生躺了一个月,肌肉酸痛是正常现象。
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帮他恢复到昏迷前的体能状态。
柳烟拉了几下风箱,火烧旺了,锅里的油渐渐冒出细密气泡。
她倒入蛋液,快速搅散炒至七成熟捞出,再加葱花姜末煸炒,依次放白米饭和鸡蛋碎大火炒香,关火前放适量盐和酱油调味。
“开饭喽!”
对于饥肠辘辘的人,高声呼唤是最有效的。
贺超睿蹦蹦跳跳跑在前头,贺春生则拄了根竹子拐杖,走一步歇一脚地跟在后面。
“叔叔,快点!要不然我把你那碗也吃掉!”
小家伙的催促起了反作用。
贺春生手抚额头,擦去不断渗出的汗珠:“没事,你想吃就多吃点,我闻闻味道就行。”
柳烟盛好饭,洗净双手跑了过去。
她怕他摔倒,一时心急忘记擦干手上的水,握紧他的胳膊时,一股又湿又冷的触感让贺春生乱了步伐,左脚险些绊到右脚。
“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
柳烟收回手,背在身后。
她盯着底部开裂的拐杖,若有所思。
贺春生不敢与她对视,勉强借拐杖的支撑站稳:“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反应激烈,是因为你的手有点凉。”
“是我疏忽了,用井水洗的手。”柳烟甩落满水的水滴,掌心相对搓热,重新握住贺春生的胳膊,“现在暖和没有?”
“好多了。”
“还是我扶你去厨房吧!蛋炒饭要趁热吃才香。”
贺春生“嗯”一声表示同意。
柳烟边走边问:“拐杖是大伯淘汰下来的吗?”
“说起来有些年头了。”贺春生说,“从贺家定居新星村就有这根拐杖。大伯舍不得用,看我腿脚不利索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是吗?”
“我太爷爷的照片里就有它,我觉得够得上文物级别了。”
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唤醒了柳烟的记忆。
“太爷爷?对了,我家的老照片也有款式差不多的拐杖,第一个竹节下方也有一圈字。”
贺春生问:“益寿延年?”
柳烟豪气十足地打个响指:“没错!”
“咱们的太爷爷用过同款拐杖?”贺春生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缘分啊!”
“等等!”
gu903();柳烟拨通老爸柳振华的手机:“爸,咱家相框里那张老照片,就是太爷爷拄拐杖和另一个老头儿合影的那张——哦,原来是这样啊,是我认错人了。我姥爷腿伤咋样?三天后出院,好的,到时候我去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