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特地提了一句,李湉想要出宫的话,也有探明李泓想法的用意。
其实有李泓的命令在,李湉想要出宫的可能本就微乎其微,只是李泓毕竟大半精力都在前朝,尤其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牵扯了他太多的心神防备,如今有身为皇后的沈皇后看着,李湉出宫去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他也能……更放心一些。
其实,李泓也并不确定。
如果现在上京城内没有乱起来,不是隔几日就有什么人什么地方遭袭,甚至连皇宫都没有幸免的话,如果如今的上京城跟以前一样平静,没有什么明面上或是藏在暗中的危机的话,他会不会同意李湉出宫。
毕竟,有些事,到底不同了。
当一切都还被压在冰层之下,没有暴露在人前的时候,当那些秘密都还只是秘密没有为人所知的时候,他很乐意也很庆幸,能够维持着那种虽脆弱却又温暖的感情联系。但是,如今不同了。
他已不能冒险。
沈皇后来了并没有多久,但现下也准备离开了。
其实她特地过来一趟,就是为了李湉的事,想看李泓的态度。既然仍旧是丝毫不松口不允李湉出宫,沈皇后也只能心中叹着气地想着如何回去安抚李湉。
尽管她什么都没有被告知,却也能猜到李泓和李湉兄妹瞒着她的事,与如今上京城的动乱有关,甚至与如今闭门在镇国将军府守孝,再也没有踏入过宫门的穆长戈有关。
说不上是叹息还是怅惘,走到殿门前几步远的时候,沈皇后还是略站了站,没有忍住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略显空旷的殿内却十分清晰。
“这话,以前我与穆少将军说过,如今……也想与陛下说上一回。”沈皇后转过身看着桌案之后听了这句话眉头猛地皱起来的李泓:“不论如何,多惦念一些……你们多年的兄弟情谊。”
李泓对上沈皇后的目光,眼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有深思,有探究,有一点怀疑,也有些……复杂。
沈皇后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李泓猛地深沉冷淡下来的气息,只微微笑了一下,便再行了一礼转身出了殿门。
殿中寂静许久。
“……兄弟……”
轻声喃喃了这么一句,李泓闭上有些酸涩的眼,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只是这样外露的疲惫甚至软弱的姿态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他很快回复过来,眼中的光彩重又坚定锐利了起来。
他右手放在桌案的一册,用手指的指节叩击了桌面三下。
中指两下,食指一下。
两息之后,桌案旁突兀地多了一个单膝跪地,恭敬低着头的人影。
大殿内在皇后来了之后,其他人就都撤了出去,只剩下王志一个人,而此时他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地上自己的鞋尖,对突然出现在李泓身边的那个人影视而不见。
李泓微微眯了眯眼睛,也没有分出眼色多看那人,只沉声吩咐道:“再调两队人去京郊,一队在京畿营附近露出点儿动静,另一队……给朕看住了西山锻造营。若有半点差池泄露,你们……全尸也不必留了。”
“是。”
地上突然出现的人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再应过这一声之后立刻离开。
李泓挑了一下眉头:“怎么?”
“已调走三队暗卫,若再从宫中调走两队,属下担忧难以万全陛下安危。”
听到这么一句,一旁的王志都忍不住抖了一下小心地朝李泓看过去。
李泓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朕自有打算,你照做就好。”
“是。”
这一回应了声之后,突然出现在李泓桌案旁的人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因为动作太快,在并不通高深武功只会一点儿简单拳脚的王志看来,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过这样的场景,作为李泓心腹,少数几个知道暗卫存在的人之一,王志也算是见过不少了。
此时王志动了动嘴,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什么都没有多说。
李泓已经不是几年前刚刚登基时,还不够成熟的小皇帝了。
即便是忠心即便是忧心,他也并不乐见有任何人置喙他的决定。
桌案之后的李泓看了王志一眼,对他此时的沉默反而有些满意。
“这几日把眼睛睁大些。”李泓对着一旁的王志吩咐道:“只要是这宫墙之内,任何动静。”
王志低着头躬身应是。
李泓微微向后倒了一点,靠在椅背上眯了眯眼睛:“朕倒很想试试看,蛰伏了这么多年突然露出獠牙,他的底牌还有多少,暗卫的调动……能知道几分。”
王志仍旧低着头,只是身体有些僵。
李泓又看了一眼王志,轻笑了一声:“怕什么?”
王志直到这会儿被李泓问到,才敢开口:“陛下,如此一来,您的安危……”
“……试试。”李泓的眼底一片暗沉,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搓捻着:“若不如此,如何能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又如何……”
李泓不信不断派人侵扰调查京郊兵营,甚至来宫中行刺就是他的目的。甚至从这些行动之中李泓已经推测出对方对皇室的暗卫有些了解,近来所为也许的确有一部分是为了先前很可能已经露了行迹的西山锻造营,但也许更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扰乱视线从宫中调走暗卫。
开国皇帝遇刺的惨案之后,皇室秘密组建起来,很大程度上专防着江湖中人行刺手段的暗卫。
李泓如今的确有几分将计就计,看看之后真正的目的和计划的意思,但……
也不如说,西山锻造营可能泄露的事,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论真假,西山锻造营不能出事。
对峙
“城东城南几处宅邸起火引起骚乱,巡城军已赶去平息事端。”
“有不明人士突袭宫门,御林军已赶去抵挡。”
“报——御膳房走水!”
“西苑宫殿遇袭!宫内禁军护卫正赶过去!”
……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
王志侍立在一旁,瞥了一眼端坐在桌案后宽敞座椅上的皇帝李泓,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努力试图跟自己主子一样处变不惊,对来来往往通报消息的侍卫,以及他们越来越不平静的情绪视而不见。
端坐在座椅上的李泓眯了眯眼睛,在听到上一个来报的侍卫说起,宫内西苑都出了状况之后,虽然仍旧没有多说什么,脸色却更深了两分,半眯着的眼底厉色一闪而过。
在他收到今日的第一次骚动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有些猜测和预料,但不得不说,宫墙内的动静比他预期的着实要大得多。
蛰伏这么多年,也许只待今日的那人的人手和力量,超出了李泓的预计。
让本来只有一点儿赌一把意思的李泓,不得不真的孤注一掷一回。
如前几日那次一样,李泓伸出手,在桌案的侧面用指节叩击了三下。
中指指节两下,食指指节一下。
“一队去后宫,守住皇后和长公主。再调两队……出宫清扫西郊沿途,但有可疑之处,不论是谁,不留活口。”
“……是。”
跪在地上的暗卫首领抬头看了一眼沉静端坐,不见丝毫慌张和犹豫的少年皇帝,虽然顿了一顿,仍旧低头领命。
一旁的王志忍不住看了那首领一眼。
虽然王志对于暗卫也只是知道个皮毛,但不妨碍他从李泓这几日来的吩咐命令,连同这暗卫几次出现的反应上推测出……
宫中本来重重围着,保护身为皇帝的李泓安危的暗卫,怕是……已经不剩多少了。
暗卫首领的身形消失之后,李泓深吸了一口气,背脊挺得笔直,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
“王志。”
“在。”
“这些日子让你用心些……各处人手可盯住了?”
“是,钉子各宫各处都布下了,这些日子一来凡有任何举动异常的都被记下,只是未免打草惊蛇还未处置。”
李泓勾了一下嘴角:“今夜过后,就该清理了。”
王志低下头:“是。”
今夜的动荡之后,不知道会有多少藏了多年藏得极深的棋子被暴露出来。
毕竟……大概他们会觉得,最后的时刻并不远了。
说完这些,李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王志站在一旁,半低着头浑身僵硬。
深秋的夜已经很凉,即便殿内燃了炭盆取暖,在这样的时刻仍旧被空旷的静寂衬得更冷了几分。
王志也不知道自己在李泓的座椅旁站了多久,不管他多么盼望下一次抬眼的时候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但直到微弱的声响从殿门之外传来的时候,天色仍旧暗沉得有些可怖。
殿外传来的声音并不重,若不是殿内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弹,静得可怕,若不是他精神紧绷小心翼翼,也许只凭着王志的耳力,会根本听不出来。
那是有什么摔落在地面上的声响。
有些沉闷,隔着厚重的平时需要两个内侍才能推开的殿门,传进来的声音就更轻了。
王志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脖颈后面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地往一旁挪了两步,微微扎开手,挡在李泓的面前。
而李泓也在微弱声音传来的下一刻,猛地睁开了先前为暂时养神而闭上的双眼。
挡到李泓前面之后,王志再也没有动过。
而他身后不远桌案之后,睁开眼睛的李泓,也没有动弹。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衬得殿门之外,不同方位不断响起的声音更加清晰。
桌上灯烛的火光晃动着,时间一点点地向前滑动。
直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木质殿门推开的声响在静寂许久的环境下格外刺耳。
殿内的李泓和王志直直地看过去……
敞开的殿门之外,站了两个人。
稍稍靠后一点儿的年轻女子容貌称得上清丽姣好,穿着一身青色的劲装,并没有梳繁复的发式,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发尾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对李泓和王志而言,样貌都十分陌生的女子冷着脸,在殿门之外不算明亮的光线映衬之中,她眼底的神色显得格外狠厉。
而站在前面的那个年轻男子……
“穆……少……将军?”王志愣愣地看着当前那人的脸,那张自己也是分外熟悉的脸,愣愣地开口喃喃。
王志有些发怔,但桌案之后的李泓没有。
他在看清来人样貌的一瞬间的确惊了一下,却极快地回过神来,紧皱眉头十足防备地看着。
被王志下意识称呼了一声“穆少将军”的年轻男子略带讽意地勾了一下嘴角,抬步跨过门槛,走进了殿内。
这时候,王志也终于能隐约看到殿门之外,倒在地上失去意识,也不知此时是生是死的护卫,还有跟那个见过几回的暗卫首领打扮类似的暗卫。
王志吞了一口口水,仍旧牢牢地挡在李泓身前,半点不曾退缩。
此时踏入殿内的,正是常棣,和柏云舒。
“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意外。”
常棣在王志身前两步站住,越过王志并不算宽厚的身板直直地看向桌案之后座椅上,此时正身着明黄色衣裳的景国皇帝李泓。
王志只会些拳脚,并不能算是精通武艺,但是面对眼前的两人,却感受到了一种本能一般的强大压制。
“放肆!见到陛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