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名要你接。”施然说。
他这才拿过电话,温柔低声地叫着“爸妈”,应和着对面吵吵闹闹的两位老人。
施然抱着手臂,靠在飘窗的窗棂上,望向窗外灰扑扑的景色。他时不时低头,看到裴皓洁浓密的头发上两个发旋,又转过头看向窗外。他想起自己从高中就发现的性取向,却直到工作后遇到裴皓洁才有出柜的勇气。爸妈是小城镇的地方人,他带裴皓洁回来的那个冬天,他爸妈追着他们打了半条街,最后累得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弯着腰。于是跑到一半的裴皓洁又折返回来,把父亲背回了房间。他任打任骂,却绝不妥协。施然一直认为,如果当初他带回去的那个人不是裴皓洁,他爸妈不会这样快地接受。
愣神期间,裴皓洁已经把手机重新递了回来:“找你。”
施然点点头,拿过手机走向客厅。
很久没有和父母好好聊闲话,话匣一打开又是半天停不下来,直到快收尾了他才切入正题,说起今年过年的事儿。
二老就在对面骂他想一出是一出。一来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施然要接他们来回太费劲,二来两人老早就准备好腊肉腊肠,年夜饭的菜谱都写好,三来老人念旧,更喜欢热闹,在家听听爆竹声响,总比到城市里去听个空来得好。施然算听得出来,这两人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不等他回应,话锋一转就开始劝他们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家里好吃好喝,什么都有。
施然低着头红了眼眶,他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外卖盒,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行我知道了。”施然挂电话前说,“我们会早点回去的。”
挂了电话,他坐在沙发上琢磨一会儿,回游戏房找裴皓洁说他爸妈的意思,结果刚进屋,看到的又是裴皓洁戴着“帽子”沉浸在游戏里。施然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靠近他再次掐断游戏。
“怎么了?”裴皓洁听起来明显有点烦了。
施然也不跟他啰嗦:“我爸妈不想过来。”
“那就回去过。”裴皓洁把读谱器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摆弄,“三十下午走,开车三小时能到家,初三中午走,我回去也得跟我爸打视频。”
“我们可以带上无线网发射器过去。”
裴皓洁要摇头:“没有用,以前试过的!”
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我爸妈说今年他们那雪下特别大,要咱们开车慢点,保守估计得四个半小时才能到!”
“晚点我看看机票吧!如果有合适的就买机票,也省得路上劳累。”
“要订机票我们就得赶紧,现在根本一票难求。”
裴皓洁接了个电话,施然没有再打扰他,回到房间开始浏览机票信息。筛选是个麻烦的过程,尤其反复地跳票和对比都得花费大量精力和耐心。他坐在桌前挑了半小时,终于看到一班比较好的航线时,拿着手机就去找裴皓洁。
“我看到这班还不错——”
再次推门而入的施然看到的依旧是戴着“帽子”的裴皓洁。
他握着门把的手还没放开,越攥越用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裴皓洁跟前,今天第三次地掐断了游戏。
裴皓洁这次醒来甚至都没抬眼看他。他低头揉着太阳穴,眉毛拧成一团,满脸痛苦的样子。
“你真的就不能等到晚上再说吗?”
施然整个人的情绪已经在濒临爆发的边缘,但他强行地把那个要发火的自己往下按,尽量平静地跟裴皓洁多话。只是施然没意识到,他有个很自然的习惯——凡事喜欢刨根究底。就好像越是知道问题的答案会伤人,就越是想要撕破那层皮。
“你现在不是在工作吧?”施然垂眼看着他手里的脑电波读谱器,从心底里憎恶这东西,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裴皓洁跟他介绍这个网状的“帽子”时,他就很抵触。现在想来那不是没有原因,“你的工作是线上宣传,包括直播。《弥赛亚》是内测游戏,林总专门交代过不可以向宣传,这话当时我给你带到了。所以你玩儿《弥赛亚》,根本不是为了工作需求。”
“……”
“你就是想玩儿!”两秒钟后,施然笃定地说。
他没想到这次裴皓洁毫不犹豫地迎接了他的结论。
“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玩。”裴皓洁说。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补充。
“我很后悔送你这套《弥赛亚》。”漫长的沉默之后,施然忽然抬起头,眼睛里的情绪再没有任何掩饰,“早知道是这样,我打死也不会跑到邻市去求林总!”
第12章
黑暗的卧室中沉暗无光,夜晚被薄薄的窗纱筛取后只剩下一层灰色的月光透进来。
施然和裴皓洁分睡床的两端,背对背各自躺在床的两端,中间留了将近一米的距离,薄被在彼此间隔空,冷气就是从这儿不断流进去。
清醒着,他们谁也没主动靠近对方。熟睡后,他们又自然而然地滚向彼此,本能寻找热源似地抱在一块儿。
施然在凌晨五点左右没由来地醒来。
他非常清醒,就好像脑袋里埋了一只闹钟。他贪图温暖似的睁着眼,在裴皓洁怀里枯躺了十几分钟,然后小心翼翼而缓慢地脱离了它。被暖热的皮肤骤然暴露在冷空气中,施然打了个哆嗦。
他静悄悄来到客厅,拖出行李箱,开始把储物柜里囤积的年货一股脑往里扔,又从晾衣架上扯下干净的衣服内裤,也往里扔。
不到十分钟他就收拾好了行李。
八点半,裴皓洁忽然一阵失重感,仿佛跌下悬崖,他猛地惊醒了。
右半边床铺冰凉,被子被掀开一角,施然床头柜上的手机和充电线都消失了。他翻身转了个方向,眯着眼在手表滴答滴答的秒针走动中逐渐清醒。
他下床,放水,洗漱,叉着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接着是客厅,游戏房,最后来到玄关处。
施然的鞋没有在玄关处。
此时距离新年还有三天时间。
施然走了。
对于施然今年猝不及防提前的回归,二老又惊又喜,接到电话就开始准备饭菜。打完最后一通电话,女人穿上棉服,抄着袖子在路边等儿子。
车子转过一个路口,施然的视线里霍然撞进她在路边等待的身影,感觉情绪一下地涌到了嗓子口,又很快被他咽回去。
“妈。”施然下了车,先拥抱了有些见老的女人,“怎么在这儿等着啊?”
“饭都做好了,我出来透透气,等你!”女人紧紧地回抱了他,“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儿啊……还是瘦了!”
施然的行李放很少东西,几乎除了几身换洗的剩下全都是给他们带的年货。他很快把行李拖进屋里,摊开在卧室地上,变魔术似地一样样给他们递。
施父施母嫌弃他破费,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收不住。
“哎,这个一看就是小裴挑的!前两年过年买的这个,你爸挺喜欢吃,之后每次过年他都会买这个带来……对了,他人呢?”
施然清空了行李,正把衣物往柜子里挂,没有抬头:“他工作忙。”
“也是啊,往年你们都是三十晚上才来的。”施母点了点头,“你呀,应该等等他一起来的。”
施然终于整理好情绪,抬起头笑:“今年好不容易提前放假,怎么还不许我提前回来了!”
老家的城镇还是老模样,每年有些变动和更新。街对面的小卖铺换上了LED灯牌。杂乱的电线被套上崭新的绝缘体橡胶筒。柏油路比以前更平摊宽敞。小汽车和小洋房越来越多。东边新建了小型商场。电玩街重新整肃,门口铺展洁净的淡粉色瓷砖。
这里的很多变化令人耳目一新,却又不至于面目全非。它的改变很缓慢,不像日新月异的城市每天进行着更替。
感情也会这样吗?施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立在橡胶电线筒上成群的乌鸦发呆。
手机的信号还是差,但比前两年好多了。他坐在门口的地方是信号最好的,完全满格,屏幕上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微信提示。
现在是下午三点。
施然想,下午三点他在干什么呢?大概吃过饭了,要午休。如果家里冷,他会把空调开到热。他总喜欢把家里搞得暖烘烘的,穿着短袖喝冰啤酒。以前笑他有王子病,他说冷空气会让打游戏的手指降低灵敏度……现在大概也在打游戏吧?就像前两天一样。
《弥赛亚》不用敲键盘,不用手指太灵敏,他还会把空调开到三十度吗?
施然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愉快。
回家的第一天,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整个人的状态介于麻木不觉和强颜欢笑之间。
第二天,父母蒸上几屉包子,八点钟就用香气唤醒了他。他跟着父母走家串门,跟邻居们打招呼,在不断变新的城镇街道上游荡。在电玩街打街机游戏时又想到了裴皓洁,想他给自己赢回来的那台GoPro,它还没真正派上用场呢。下午回到家,他跟父母聊工作,聊生活,蹲在阳台上一起摘菜,积极准备新春前的大扫除……好像精神状态渐渐好了起来。
等到了第三天,施然已经不再下意识频繁地检查空荡荡的手机屏幕,手机被他扔在被窝里,电都没充满,他陪着父母去逛菜市,买衣服。因为这次他回来也没带新衣服,施母亲自到新开的小商场给他挑了一身新衣,说新年的讲究不能落下。人穿新衣去旧气,不自觉就更精神了。
大年三十当天,施然起了大早,城市的戒断反应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连手机都没摸,洗漱完就径直去厨房帮忙。这一忙就到了中午,等到想拍张照发朋友圈而去找手机,才发现有两通的未接来电,裴皓洁的。
他攥着手机呆立了一会儿,立马拨回过去,但听筒对面空洞洞的,没有接听的声音也没有拨号音。又拨了两次,都是同样的情况。
要不是没信号就是他把自己拉黑了。施然平静地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次两人冷战了三天,裴皓洁可能经过一番心里挣扎才给他打的电话,但他错过了。照他的性格,会生气不奇怪。
拍照发朋友圈的心情已经没有了。施然给手机充上电,看着屏保上两人的照片发呆。
年夜饭从中午就开始准备。施然一直在厨房帮忙,手机揣在口袋里,像一块儿冰凉的石头,他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眼。
可惜电话再没来过。
城镇上的新春还保留着最淳朴完整的仪式感。施然的父母预想的是四人份的年夜饭,统共十五道菜,鸡鸭鱼牛羊猪样样齐全。直到饭菜上桌,二老才觉得有点儿不对。
“小裴怎么还没到呀?”施母侧头看着施然,“是不是雪路不好走,堵在路上了?你给打个电话问问,别出什么事儿了!”
他应该不会来了——这个想法现在真正降临在他脑海里。
他胡乱应了一声,走出门外,在信号最好的地方给裴皓洁挂了个电话。这次通线了,听得到对面的嘟嘟声,但始终无人接听。他几乎机械地反复拨点按着‘重拨’,可不论几次手机那头都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到最后施然几乎犯了偏执,直到施父将他拉回房间,他才停止这机械性的反复动作。
已经快七点了,灯光下,施然父母也看出他脸色不对劲,互相使了个脸色。
“你跟小裴……是不是闹矛盾了?”施母犹豫着问。
“没有,他就是工作忙。”施然笑着把筷子在桌上扽了扽齐,“咱们先吃吧?”
“他手机打不通吗?要不……我给打个电话?”施母又问。
这回施然没说话,主动夹了两筷子鱼给二老,然后端起茶杯:“爸,妈,新年快乐!今年也要身体健康!”
天慢慢沉下去,夜晚的月亮像被砸进天空一样。城镇里响着稀疏的摔炮声,大多是孩子们忍不住了在追着闹。
餐桌上年夜饭已经有些凉了,二老都没急着收。电视机开着,三人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啃苹果,各有各的思量和考虑。
天色一黑,窗外的炮仗声就渐渐繁杂起来。放呲花儿的,筒炮的,小鞭炮,窜天猴,二踢脚——施然侧耳听着,竟然每一种都分辨得出来。他眼睛盯着春晚,耳朵听着响炮,心里又琢磨着其他,怎么看都看得出心不在焉。
二老见他状态始终不太好,干脆从后院拉出了屯好的两大箱炮仗:“出去放放小的,凑个热闹!我们年级大了不稀罕这个,也没买太多!”
施然知道这么多的花炮其实都买给他和裴皓洁一起放的。每年都这样。尤其裴皓洁,放花炮的时候兴奋得像个小孩。
他没有拒绝,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几根长杆的花筒炮。这种炮断的半米,长的有一米半,杆子越长越粗,后坐力越大,一枚枚射出去的花弹越远。施然点了根烟,又用烟点着了炮捻子,端枪似地顶在胸前,把炮口冲着月亮。
花弹一枚一枚喷上前,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火光呈抛物线在空气里一闪再熄灭,底座就那么一下下地怼他的胸口,怼他的心脏。
快要窒息了。
一根打完,空气中留下稠白的浓烟。抬头一看,月亮的轮廓已经很模糊了。
施然吸了两口烟,又点了一根。这回他不再对准月亮,远处黑暗模糊的影子里好像有个假想敌。他站在那儿,施然发了狠,对准空气中虚空的点一枚枚地喷花弹。
第二根又没了。施然的烟只剩下一半,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第三根。
几米外的烟雾已经浓稠得不像话,花火打出去跟闪弹似的,猝不及防照亮团团烟雾中的一个身影。
施然愣了一下,手里的花筒炮又是猝地一声。
有人从烟雾包裹中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羽绒服,拎着几只尼龙绑带的盒子,同样叼着烟,一脸疲态。
施然不自觉攥紧了花筒炮。
一枚花弹几乎是擦着那人的脸射过去的。
“然然。”他却连躲都没躲,站在几米开外看向施然,“我回来了。”
第13章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吗?
施然站在重重烟雾外看着他,浓稠的白烟在月光下变成白色,很像硝烟的气味。手中的花筒炮已经打完最后一发,静悄悄地垂下,纸筒口处还冒着烟。几米开外的人攥了攥尼龙绑带,厚重的短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走得近了,能看到他手里提的礼盒上烫金的标语。
gu903();裴皓洁把烟头扔在雪地里,火星子立马就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