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奉安摆手,“老了,不敢临曹公壮志。”
老管家笑道:“阁老尚未知天命,老奴才是真的老了……”管家行至架子旁,将字迹缓缓取下,怜惜的摩挲,赞叹道,“记得阁老刚开始学字的时候,还找老奴代笔,而今再也学不了阁老的字了……”
宋千金知礼恰巧路过听到,“管家你胡说,父亲怎么可能寻人代笔……”
宋奉安同老管家相视一笑,却没多言。
宋知礼见着副被排挤在外的模样,努嘴有些生气。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老管家对宋知礼念了这两句,神色颇为怀念,“小姐不知,阁老曾经还因看了这两句诗,便离家闯荡了好几年呢。”
宋知礼震惊的看着古板父亲,脸上写满了不信。
宋奉安老脸窘迫,但面上却森严的制止道:“莫在小辈面前胡言。”
宋知礼打了个哆嗦,老管家果然在胡言乱语,父亲这种言唯守中,正派刚直的人,怎么可能做这么出格的事,若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估计父亲都能把《礼记》学那岳飞,刻在身上明志。
老管家自知失礼,躬身说:“阁老恕罪。”
“恕什么罪,我还能和你摆架子么。”宋奉安笑了下,老管家照料他一辈子,同父亲也没什么区别了。
宋知礼见他们无事,便不理会的往竹林走去,夏日的竹,色泽是最绿的,最朝气蓬勃的。
几只黄鹂从枝头飞过,向晴空中远去。
宋奉安上前看了下字,觉得有几分熟悉,又谈不上来是什么熟悉,他无意识的抚摸着,感慨的说,“先帝替我抹过错,子卿托我顾门生,我享了一辈子的虚名,却救不了当年国势羸弱的大齐,也拦不下外戚之祸,好像除了规劝,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有益于民、于国的事情。”
“阁老早年赴远方治水救疫,救民水火,又亲历耕种,因天之时,分地之利,教民植种,以至百谷时茂,民生富饶。返京后又开创私塾,提案寒门入科举,允许投牒自进,为天下学士之师。”
老管家叹道,“若阁老都算无益于家国,这天底下怕是没有贤士良臣了。”
宋奉安没接话,忧思难散,旁人皆赞他,但他始终觉得名不副实,有愧于心。
他手卷起曹公旧句,心情越发沉重,直到最后一个还有些湿润“海”字,他突然将字全部打开,然后急忙赶去书房,将新著的《植时之术》翻开。
这本书他写了四年,早年的纸张都有些黄了,字迹干得像枯叶,最新书的尾章,却好比六月的竹,干净鲜活。
宋奉安策马去了内阁,他拿起暗锁打开了库房,取出了虞书远交给他的那本账本,他从头翻至尾,虽有故意做旧,但这纸张和墨迹的都是新的,带着鲜活的韧性。
中计了。
他若此时将账本取出,便是有意包庇奸臣。若是不取,便是污蔑群臣。
又或者他可以找个替罪羊去偷,虽然会背负点不好的名声,但时间久了,也不会牵扯到他身上。
但他不会。
他怜惜天下读书人。
堂外响起敲门声,宋奉安将账本放入袖中,将库房锁好,走了出去。
宋奉安没想到他会看到柳弥。
“学生见过先生。”
柳弥神色焦急,宋奉安想起之前账本上看到名字,刺了眼,那账本是假的,所以他并不知道柳家有没有参与过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但现在柳弥来了。
他看着这个旧日欣赏的学生叹了口气,“你如今贵为皇子之师,翰林掌院,来寻我做什么?”
家世,功名,才学,名望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行这等黑心之事。
账本一事,惊动了许多人。
原本那人以为逼得孟洋没了后路,翻不出天来,没想到又被之前帮过自己的虞书远给卖了,同宋阁老送了信。
这下满朝文武做了亏心事的都慌了。
柳家首当其冲,连柳弥抢了文舍人功劳,得了皇子之师一职,都来不及庆贺,便陷入焦灼之中。
当然柳弥也知道阁老这个脾气,是不会卖他面子的。
他只是想支开阁老,然后派人偷入库房。
柳弥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悲痛的说,“学生有负师恩。”
“你并未负我。”宋奉安说:“你负的是自己。”
柳弥叩头道:“先生,学生有错,学生不敢求先生谅解,只是来日账本移交,学生怕再无向先生认错请罪一日。”
“你若怕,今日便不会来了。”
话语中的失望,仍是让柳弥心颤了一下。
“往日柳府学堂上,你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我问你志向,你说兼济天下,而今你做到了吗?背弃心中的道义,不曾煎熬吗?”
若是账本为真,宋奉安不会同柳弥多言,但此时前路未卜,柳弥还有漫长的人生,他不得不引导二三,尽管柳弥可能听不进去了。
而柳弥闭眼,将过往那个稚气壮言的小孩赶出脑海,说了一句,“事与愿违,无可奈何。”
宋奉安冷笑,“你有一日穷苦过吗?有一日耕种过吗?有一日征战沙场过吗?有一日深陷牢狱吗?有一日酷刑加身吗?”
“你有何无奈?何不食肉糜的无奈吗?!”
柳弥怔住了。
他从未受过苦难,所以理所应当的守护着现有的一切,他不愿违背父亲,将家族兴衰引为己任,但他也可尽数不要,这些荣光他是可以不要的啊……
他竟从未想过。
柳长泽为何恣意妄为,不就是他从未在意过柳家给的殊荣。
他一直羡慕,竟不明白为什么。
他分明可以规劝父亲不要一意孤行,柳家的千秋百代,若是连家国本心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世世代代,早在开始便腐朽了。
说到底,他只是舍不得这些虚名。
宋奉安垂眸上前,说,“伸手。”
柳弥挺直了腰,抿紧了唇,递出一只手。
周遭没有戒尺,宋奉安抽过书案上的镇尺,重重拍了下去,柳弥的手顷刻红肿起来。
他是尚书的宝贝嫡子,是学堂才华最出众的人,一生除了在柳长泽那里吃点亏,从来也没有人打过他。
柳弥疼的眼角冒泪,整个手掌蜷缩了起来。
宋奉安说:“张开。”
柳弥颤抖的打开,啪,又是重重一击,他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握住了被打的手,小声低吟出,“好疼……”
而宋奉安只是冷漠的继续道,“伸出来。”
柳弥闭眼落下一滴泪,五指渐渐撑开,而小指还是微蜷的,已经不受控制了。
啪,一击又至。
柳弥的唇色白了,手失去了知觉。
他疼的冷汗直冒,但骨子里的尊师重道,让他只会福附耳倾听,正如他对父亲一般的言听计从。
他泪光涟涟,颤声说,“先生,对不起……”
宋奉安说:“我不曾打过你,所以你不知道犯错有多疼。”
“我授你诗书,教你谋略,就好比给了你柄剑。你拿去行侠仗义,还是为祸人间,是你的选择。”
他将镇尺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但没引导好你,是我的失责。”
柳弥所坚信的似乎出现了崩塌,他从不是为守护家族而奉献自己的义士,而是助纣为虐的佞臣。
先生的失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仰视着宋奉安,呜咽出声,“不是先生的错……”
“我当不起你的先生。”宋奉安从袖口取出一卷账本,“你今日来,是寻它的吧。”
柳弥坐倒在地,双手穿过头顶,他冷静了会,“先生……阁老都知道……”
宋奉安最后摸了下他的头,这也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你好自为之,日后不要再来了。”
柳弥惊慌失措的抓住了他衣角,他像是走失在沙漠中的旅人,抓着唯一可能带他出来的骆驼说,“先生,不要……先生,不要……”
宋阁老呵斥道:“出去。”
柳弥至此才明白,能带他出沙漠的骆驼,早在他踏错第一步时,便弄丢了。
无尽的沙漠里,只有海市蜃楼。
正文第99章天雷
宋奉安在内阁坐了很久,他翻看着账本失了神。
他意识到,这账本或许是假的,但记载的人确是真的。
忽然库房走火了,他匆忙赶去,却见一身影掠过。他怔仲的向后退了两步,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但那身影消失的太快了,他追不上。
库房的火烧的越来越大,宋奉安挨间挨户的喊着救火,却发现当值人皆被迷晕了……
他喊了守卫,便策马往侯府赶去,截到了一个刚刚回来的人。
他上前便是一巴掌,“柳长泽,你不要命了,放火烧内阁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老夫今天便替沈子卿打死你这个孽徒!”
第二下,柳长泽便抓住了他手,眼神阴厉的看着他,“阁老当做没看见便好。”
那目中凶意,让宋奉安想到了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他后背生寒,他骂道,“那账本分明没有你!你为何要烧库房!你可知那里千百双眼睛盯着!你逃不掉!你逃不掉!”
“你今日就算不教老夫打死,来日也逃不过秋后问斩!”
柳长泽不屑的大笑,他张狂的说,“阁老多虑,凭朝中这些废物,想抓我,痴人说梦。”
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没给宋阁老下药,整个内阁无人能知。
“你!你!你!”宋奉安气的胸口疼,猛咳了几声,整个身子蜷了起来。
柳长泽面色一变,冷着脸扶他坐了下来。
宋阁老愣住了,他没想到柳长泽会扶他……
他和柳长泽关系一直都不好,从前看不惯他,后来又对立新政,若不是受了沈子卿的托付,早就见他一次骂一次了。
而今,柳长泽居然会扶他,还替他倒了杯茶……
他涌起一个猜测,抓住柳长泽倒茶的手,逼问,“你是不是知道了账本有异!”
柳长泽敛眸没出声。
“说话!”
柳长泽皱眉,不耐烦的把茶壶砸在了方几上,“阁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在我侯府撒野到什么时候。”
宋奉安不理会的继续猜测,“与你无关,你却来放火,你为什么?”
宋奉安惊愕的说,“你是……为了救老夫……”
“阿良,送客!”柳长泽呵道。
“为何……”
“为何……”
“为何!”
宋奉安被阿良半推了出去。
宋奉安仍一路百思不得其解的说着“为何”,阿良看着这个一下老了许多的前主人好友,生出不忍之心。
宋奉安想不通的揪了下头发,花白的发髻都有些乱了。
阿良缓缓合上府门,却在最后一丝缝隙时,抬眼看了下仍未离去的宋奉安,鼻子酸了下,又重新拉开了门。
他说:“阁老在太傅去世时,为侯爷争的扶柩的恩情,侯爷一直都记在心里。”
“柳家这边许多打压阁老的奏折,教侯爷看到,都会压下来。若有人诋毁阁老,教侯爷听到,也少不得一番教训。”
“虽然阁老不喜侯爷,但侯爷一直是很尊重阁老的。”
阿良颔首行礼,合上了府门。
宋阁老茫然伫立,竟是如此吗?
这人竟也会替他人着想吗?
他以为的得意门生走得最偏,他以为的无可救药反而尚存善念……
……
沈是拍门拍的手被磨破了一片,他的嗓子已经哑的出不了声。
放我出去。
账本是假的,宋奉安逃不掉,虞书远也逃不掉。
休书还在他手中,万一孟洋现在定罪了,虞书远不就直接斩首了,沈是颤抖的去胸口摸索那份休书,还在,还在……
怎么办,还在他这里啊……
外面的人见他如此激动,怕他不慎砸开了门,又不敢得罪他用木板封起来,便移了一个衣柜过来堵着。
沈是绝望的看着这片阴影。
他意识到柳长泽不会在给他生路了,能留他一命都是法外开恩。
难道真的要……
沈是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咸湿的泪水碰到伤口,从手缝疼到他四肢百骸。
他无声的起来,抓起了案上的食物往嘴里塞,冷静,要想办法逃出去,他喝水,吃东西,手指在面上摩挲着寻找破绽,终于在脸侧寻到一处破绽,他一把撕开,落下一张人皮面具。
他抖了起来。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垒高了座椅板凳,够上了房梁,然后拎起一个红木的凳子,用尽全力的往屋檐最薄弱的一处砸去。
为了转移屋外人的注意,他同时又用了一个凳子砸向大门。
屋外的人,分不清是何处,只当他是想法子砸门。
他又在屋里呜咽的大叫起来,让门外的人放松警惕。
檐口被他砸出了一个洞,不大,不足以过人。
但他也没打算就这样跑出去。
他知道一旦他在里面没了声,外面的人一定会来查看的。
他开始吹哨子,吹了一段凄厉婉转的曲子。
他还是奋力的在砸门,屋外的人只当他是难过。
檐上飞来一只黄隼,没有人注意,它悄悄钻进了屋,停在了沈是手上。
不消一个时辰,有人破门而入。
那人看着沈是谄媚的笑,“沈大人,不是说无能为力吗?”
是那天夜里的狱卒。
沈是阖眸,用干枯的嗓子挤出一句,难以听清的话,“臣想清楚了。”
“主上期待大人已久。”
夏日的强光刺入他眼眸,酸涩的生疼。
沈是眨眼适应了两秒,狱卒恭敬的说,“大人先写供词,我即刻去请旨释放。”
沈是站正起来,深吸了两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按了血手印的供词,递给狱卒。
他早已写好,那是一封说侯爷逼迫他的自白,十分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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