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赞许一笑,“那我若让你画上一幅初夏之景,也让你表现出季节变化的细节,你做得到吗?”
王希孟抿了抿唇,眼里迸发出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做得到!鄙人会全力以赴。”
“好!就是要有这样的雄心和决心!”宋徽宗大悦,“从明日开始由我来亲自指导你作画。”
此言一出,王希孟呆懵在了原地,半晌未能作出任何反应。
指导?亲自?他没幻听吧......
直至第二日,宋徽宗当真开始亲自指导他作画,王希孟还是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回家的路上,一步一脚像踩在了棉花里,飘飘忽忽,像从人间登上了天堂。
当然,感觉不真切的不仅仅是他。宋徽宗亲自教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作画的消息不胫而走,霎时传遍了宫里宫外。一时之间,人人都好奇这王希孟是何来头,竟能受如此圣眷。更有甚者此处打听,祈望能与之结交。
想来全京城毫不惊讶的也只有秦书和蔡京二人了。秦书自是不用说,通过跋文提前就知晓王希孟未来有一天会受此待遇。蔡京则是摸准了宋徽宗的心思才挑选的人,得知了这消息谈不上有多意外,喜比惊多。
武林上同时也传来了不可思议的消息。林屹和小菊联手找到了殷沉杀害林擎的把柄,并掀开了殷沉过往所犯下的诸多罪孽。一时之间武林界皆是哗然,群雄讨伐,殷沉终于咎由自取落得了该得的恶果。接着又没过多久,传来林屹与殷橘儿正式合离的消息,附带还有江湖第一大帮帮主林屹预备改娶聚雪堂林二堂主胞妹林倩兮的喜讯。
然而秦宅不日便迎来了两个客人。
“这不是传闻中的待嫁新娘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倩兮坐在秦宅石凳上瘪着嘴道:“秦书姐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兄长刚刚都和你聊什么了?”
秦书拂衣坐下,“也没什么,问了你之前住在这里的事。然后无非是让我看好你,别让林屹再把你拐跑了。”
“哎,你是没看见兄长怒气冲冲地冲上浣溪山的样子,满脸阴沉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从小到大我还没见他这么生气过。”林倩兮现在回想起他的脸色,还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林屹没拦着他,肯放你走?”
“他说等兄长气消一些再正式上门。”
秦书倒是意外,上次出游与林屹接触过那么几天,没想到看上去那么霸道的人,居然会妥协让步。大概他是体念林倩兮夹在二人中间为难,才没有阻拦季风絮的吧。
秦书见她一脸郁闷,打趣道:“怎么?着急嫁人了?”
林倩兮面上迅速红霞满布,“才......才没有呢。我只是担心他们二人关系过僵。”顿了一顿又问道:“兄长他人呢?”
“说是去找路炳章叙旧喝酒去了。”
明月楼内。
好久未见的两人难得一聚,自然是要把酒言欢,促膝长谈。可这次相见季风絮却不同往日,神色郁郁不得欢,自个儿狂灌闷酒。
路炳章看不过去,夺了他面前的酒壶,“我说照你这么个喝法,话说不了两句就得抬你回去了。感情我出来是给你当车夫来了?”
季风絮又劈手抢回了酒壶,“我酒量可没那么不济。”
“这人也给你带回来了,亲也还没结成,你在这还气个什么?”
季风絮气道:“我怎能不气!家里宝贝心肝似的妹妹,说被抛弃就抛弃,说要迎娶就迎娶,他当他是谁?有这么糟蹋人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欸,我可得说句公道话啊,他俩可是情投意合。你这话说的怎像是霸王硬上弓?”
“倩兮那丫头性子最是软了,我看林屹就是个霸王,瞧她好欺负,任他宰割。”说完季风絮猛灌一杯酒,一口下肚。
路炳章阻挠他继续猛灌酒,“我说你慢点,”阻挠未果,无奈道:“当初你胞妹决定跟他回浣溪山时,我不是没劝阻过她,大家也都觉得林屹是在哄骗她。可你妹子执意信他,你瞧现在殷沉不确实出了事?也合离的干干脆脆。可见林倩兮没有信错人。”
季风絮叹了口气,“但我还是不愿将妹妹交托给他。倩兮被他吃得死死的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路炳章端酒啜了一口,“有些事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若你妹妹执意嫁他,你真还能棒打鸳鸯?”
季风絮面如沉水,一时不语。
路炳章由着他缓了片刻情绪,才说道正事,“对了,你如今来的正好,我正巧有事相托。”
季风絮缓了一缓,语气总算恢复到如常状态,“什么事?”
“我有一朋友,年纪尚轻,此前秦书诊断说他命不长矣......我想你再替他诊诊看,看还有没有办法治愈。”到底对王希孟的事还抱有一丝希望。
季风絮毫不犹豫地应下来,“这倒是没问题。不过秦书的医术不在我之下,她若都说了没法子,想来可能希望并不太大。总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以免到时失望。”
路炳章感激一笑,斟满酒杯举起向他示意,“多的也不说了。谢了。”一口见底。
季风絮回以一杯,“客气。”
酒酣耳热,两人各自尽兴而归。季风絮才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杵在秦宅门口。心里虽是想通,但还是尚有余怒。装作无视,径直从她面前走过。
林倩兮赶紧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委屈唤道:“哥哥。”
季风絮还是冷着脸,脚步丝毫不带犹豫地往前走。
季风絮脾气一向温和,对林倩兮更是宠爱有加,从小到大都未对她摆过脸色。这次回京的一路上却都对她不理不睬,林倩兮何曾受过亲兄长的这种冷遇?
“你真的从此再也不理倩兮了吗?”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急,竟生生憋出了泪,豆大的泪珠叭叭地往下落。
季风絮听到她话语里带着哭腔,也是心头一慌,立刻停了脚步,回头看向她。
看她难过地落泪,再大的火气也刹那被浇灭。他无奈地走向她,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语气放软道:“真的就认定他了?”
林倩兮睁着泪眼望着他,过了半晌才小声道:“我要是说‘是’,你会不会生气?”
“你说呢?”
林倩兮撅嘴不语了。
季风絮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又像往常一般温柔,“走吧,回房里我们好好谈谈心。和我说说你的想法。”
第26章
一大早秦书就被人从被子里拉了起来,林倩兮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嚷着,让她帮忙品尝新做的糕点。
清梦被搅,秦书一面穿衣一面哈欠连连着:“这才什么时辰?你精神怎么这么好。”
林倩兮嘿嘿一笑:“大概是前些日子在浣溪山住惯了,每日天还黑着就得起来早练。这不习惯一时还没改过来。”
秦书见她一扫昨日愁容,满脸笑意,诧异道:“这么快就哄好你兄长了?”
林倩兮得意一笑,尽在不言中。
秦书怨念道:“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很高兴,但你就不能喊季风絮起身品尝你的糕点吗?”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答应了要替别人看个病。我这不是准备先把新品尝试成功了,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嘛。”
秦书睨了她一眼:“所以就先拿我做实验了?”
林倩兮嘻嘻一笑,讨好地把糕点奉上。
两人两驴行在絮翻蝶舞的小路上,草木上晨露未歇。
路炳章对着身旁的人说道:“我还担心你心情不好,昨夜又多饮了酒,以为你今天会起不来然后爽约。”
“昨夜既然答应你了,怎么会爽约?”
路炳章瞅了瞅他面色,笑道:“我看是你那妹子将你哄好了吧。”
季风絮无奈一笑:“不是哄好,应该是有理有据将我说服了。”
昨夜兄妹二人秉烛夜谈了半宿,林倩兮对着她的兄长说了很多埋藏在心里深处的事。
比如三年前的帮派之争,她不慎被淬了毒的暗器所伤,在杳无人烟的山洞里危在旦夕,林屹为了救她以身渡毒,不顾生死。比如对他们颇为照顾的陌师兄在暮雨林失踪三天三夜,所有人都道那是片野兽遍布的危林,有进无出。年仅十五岁的林屹瞒着所有人孤身前往,硬是背回了伤痕累累的师兄。
她说,人人都道林屹脾气古怪,性情冷傲,少展笑容,可她知道他的面冷心热,铁骨柔肠。
她说,若他当初伤她瞒她是为其他事,她必定此生不会原谅他。可他是出于孝心,迫于无奈。
她说,哥哥,被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爱慕,难道不是她与世修来的福气吗。
那一刻他第一次发现,在他不知觉的时光里,那个抓着他衣角、躲在他身后的妹妹已然长大。他之前总觉妹妹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却未曾想过她早就有了仔细的思量。有主见,敢爱,果决,也不像他想象中的娇弱。
季风絮释然道:“或许你说的对,很多事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仅凭表象感悟不到真实吧。”
路炳章点头道:“你能想开就好。”
岂料风水轮流转,季风絮这边好不容易情绪缓和,不过两个时辰,换做路炳章满脸怒容。
不待门房通报,路炳章直奔闯入秦宅。
“秦书!”
正在房里和蔺远近研讨医书的秦书,被满是怒火的声音惊得一颤。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一股蛮力钳制,硬拽之下身子踉跄而起。
蔺远近赶紧上前掰开路炳章的手,推搡了一下他,皱眉道:“有话好好说,你疯了吗?”
路炳章被他推开一小步,眸子里却依旧蓄着火,剑眉横竖道:“你说说看,王希孟究竟得了什么病!”
不是问句,显然他已知道答案如何。
秦书垂眸揉了揉被拽红的手腕,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路炳章天生最看不得虚伪和欺骗、背叛和下三滥的手段。他已然将秦书视作为友,当初信任她的话,未曾有过片刻怀疑,甚至行事谨慎的他都不曾求证。可她回报他的竟然是欺瞒与利用。他居然被一个能轻易拆穿的谎言,骗了如此之久。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说他不久人世?我倒想听听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昧着良心说出如此恶毒诅咒的谎话!”
声声质问,言辞激烈,一句接着一句向秦书砸来:“还是说,你被那个奸贼收买了?不惜出卖朋友的信任,为了让我罢手不动蔡京,真是好手段!好借口!”
话音甫落,王希孟和季风絮也匆匆赶到。看到路炳章剑拔弩张的样子,皆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季风絮出言打破僵局,问向路炳章:“你怒气冲冲地就跑了,这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他问诊完发现王希孟并没什么大的毛病,本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路炳章也应该放心一二,可这人却面色铁青,二话不说地就要去聚雪堂找秦书算账,这唱的是哪一出?
路炳章鼻子一哼,讽刺地说:“我看你还是去问问你们仁心仁术的聚雪堂三堂主。”
季风絮眉梢斜扬,疑惑地看向秦书。
其实秦书倒也不是找不到说辞。比如说聚雪堂的郎中之前误诊了,一场误会而已;比如说只是单纯想帮王希孟完成画画的愿望而已;比如......
可是偏偏,她问心有愧,她藏有私心。
面对路炳章此前毫不含糊的全然信任,面对王希孟可能因为作画而逝去的生命,甚至是面对蔺远近长久以来的包庇......此刻反倒一句辩解的话都无法坦然说出口。
秦书半晌才组织出语言,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单薄的一句话:“随你怎么想,反正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了。”
路炳章怒火中烧,怒上加怒。
蔺远近见势不好,侧身挡在了秦书面前,“你把她想成什么人了?若是她不去拦你,你的好友现在还在文书库!”
路炳章怒极反笑,“所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她了?”顿了一下又道:“以王希孟的画画天赋,也未必就非得靠蔡京那个奸臣帮忙才有出头之日!”
“炳章,你别埋怨她了。是我拜托秦书前去拦住你的。”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人悠悠开口。
路炳章眼里的愤怒转化为惊愕,不可置信地望着王希孟:“你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没控制住好奇心,硬是缠着秦书偷偷告诉了我你的事......后来猜到你要对蔡京不利,我为了前程......不得不又让她帮我去拦住你.....”
路炳章闻言,眼里透着满满的失望,下一瞬却又迸出怀疑的锐光:“你撒谎!那为何不是你亲自来和我说?”
王希孟淡淡道:“以你执拗的脾气,若我劝你真的劝得住你吗?我们之间的相处永远都是你说了算。若我去,你也不会因为愧疚而立即停手吧?”
路炳章厉声打断他:“你胡扯!我所认识的王希孟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违背道义!”
王希孟闻言也拔高了声音:“何为私欲?何为道义?只有你路炳章的追求才算得上道义吗?旁人为了追逐心中所愿,难道就统统都是必须舍弃的私欲了?”
路炳章先是怔愣,片刻停顿后慢慢倒步而退,表情煞是惊恸和难过,“好好好,是我错了。是我错看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屋内剩下的三人,皆是静默。
季风絮叹了口气,心中大概也猜得七七八八,借口要去寻林倩兮,率先离屋。
gu903();又静了一会儿,秦书涩涩开口:“为什么......要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