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也是业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只可惜后来不思变化,这才使得报社奄奄一息。
可若论对于新闻的敏感度,万宏可是一顶一的媒体人。
他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纪家父子的落脚处,想要赶在年前将稿子写完发出去,赚取一波关注度。
如今见了纪城,他自然急迫。
万宏将话筒递到纪城面前:“纪先生,您能给我们一个具体的解释吗?当时您和您儿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真的像廖震报道中所写的那样不堪吗?”
万宏说话的速度非常快,显然是来之前就已经打好了草稿。
纪城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他将一众人往外推。
男人声音含着隐忍的怒气:“你们走,这里不欢迎你们。”
万宏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报社入不敷出,多少人指着这篇报道吃饭?
况且一看纪城这个反应,便知道事情绝对不像表面上的那样简单。
万宏胳膊抵住门:“纪先生,纪先生您听我讲,我们是来帮您的,如果真的有什么隐情,您大可以放心说出来,我们并不是廖震那样的无良记者……”
纪城眉眼又沉了沉。
无良?
在他看来,所有的记者都是一路货色,他们只会喊着那些假大空的宣言,背地里却又做着令人恶心的勾当。
门被无情地关上。
“主编,这可怎么办啊?纪先生根本不接受我们的采访。”
“对啊,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总不能为了报道忽视当事人的意愿,他自己都不想澄清……”
“主编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是走还是留啊?难道咱们几个就在冰天雪地里冻着?”
耳边传来几个实习生的抱怨。
万宏悲伤地托住自己的啤酒肚,也是愁眉苦脸。
他自然是不愿意放弃的,媒体人的职责便是传递真相,虽然在其中掺杂了一些不可或缺的利益关系,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他们也是人,要恰饭的啊。
万宏想了想。
他再度敲响纪家的大门。
“纪先生,我知道您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可您总不愿意您的儿子一辈子活在流言之中吧,现在事态虽然有所好转,但仅仅是有所好转而已,在一些不知情的人眼中,纪寒仍旧是个不折不扣的渣滓。”
“您也是一位父亲,怎么可能愿意看着自己儿子的大好青春被耽误?您知不知道,如果他身上一直背负这样的新闻,可能以后上大学都是问题。”
“即便纪寒成绩再好,您觉得国内顶尖的大学会录取他这样一个上过社会新闻的少年吗?”
最后一句话落下的瞬间,门终于打开。
几个实习生眼睛都亮了,看着万宏的表情都带着崇拜:还是主编有办法!
门内,纪城冷着一张脸,防备地望着他们。
“你刚刚说什么?”
“……即便您儿子成绩再好……”
“不是这一句。”
“……一直背负着这样的新闻,可能以后上大学都是问题。”
纪城脸上的冷硬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复杂情感。良久,他声音沙哑着道:“能把廖震之前写的那篇报道给我看一看吗?”
万宏心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作为事件的当事人居然都没有看过报道?
然而他看一眼男人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他没有说谎。
一众人被纪城请进屋子中。
狭窄的廉租房本就逼仄,人一多更是显得无处落脚。
万宏知道纪家父子生活窘迫,可他没想到竟然窘迫到了这种地步。
不过这种情况也说明此次事件确实有很大的新闻挖掘点。毕竟按照他之前的调查,纪城曾经为某大学的教授,满腹才华的人没道理会连基本的谋生技能都没有。
万宏掏出手机,从手机里调出一个文件夹来。
廖震早已经删除了自己在各大平台上的一系列长文和报道,但业界早有很多人提前将东西保存了下来,以被不时之需。
万宏从文档中调取出那个新闻。
纪城接过手机。
他握住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泛白,这么长时间了,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可现在……
纪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认真看完了报道。
万宏一直在观察纪城脸上的表情,然而除了最初他请他们进门时神态有所变化之外,其余时候都再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
纪城将手机还给万宏。
万宏还要再问他些什么,男人却已经下了逐客令:“抱歉,我有我自己的考量,你们即便再怎么问,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们自然再也待不下去。
可万宏仍旧不死心,临走前,他将自己的名片交给纪城。
“纪先生,如果您哪天改变了想法,请务必第一事件联系我。如果有别的媒体找您,您……”
说到这里,万宏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没有分寸。他抓了把头发,讪讪道:“总之,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们报社,不要接受别的采访。”
纪城没有回答他的话。
男人冷漠地关上门。
他闭眼,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悲哀。
纪寒回来的时候,纪城早已经将衣服叠好。
男人表情正常,和平时没有丝毫区别。
纪寒将身上的雪花拂去,脱下大衣和鞋子,进了屋。
这段时间,少年虽仍旧沉默少言,但却明显能看出他心情好了很多,眼角眉梢都透露出愉悦。
纪城在某些方面迟钝的很,以往没有发觉。可今日,在见过那些记者之后,他方才明白儿子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任何人都不愿意背负无端骂名,何况他还是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少年。
实在是不该被所谓的流言牵绊住脚步。
纪城收回视线。
纪寒从背包中掏出一件崭新的外套来,拆了封:“爸。我给你买了件衣服,你过来试下,看看合不合适。”
少年脑子聪明,又肯干。
虽说是兼职,但手中也已经有了存钱。
他已足够挺拔,可以担起供养父亲的担子,纪寒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和父亲就能搬出这间廉租房,拥有更好的住所。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纪寒想起不久前,小少女笑意盈盈和他说的话,她要和他一起考大学的。
少年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他看向有些愣怔的纪城,重复道:“爸,您过来试试。”
纪城说:“你怎么又乱花钱。”
虽然是埋怨的语气,可男人眼中的光彩却很亮,带着为人父的自豪。
“这衣服很便宜,没花多少钱的。”纪寒一边给父亲整理衣服,一边道:“您身上的这件棉服早就已经旧了,御寒效果也不好,往后就不要再穿了。”
“臭小子,现在都管到我头上来了……”
是夜。
纪城翻来覆去睡不着。
男人从床上坐起来,他目光落在不远处衣架上那件崭新的黑色羽绒服上,眼中闪过痛苦和犹豫。良久,在心中下了决定。
年节是父子俩为数不多的休闲时间。
平时他们一个上班教书,一个忙于学习和兼职,鲜少有时间交流。
除夕夜,父子俩一齐动手,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电视台中播放着喜庆的音乐,穿着华服的漂亮女主持人在说着新年祝福,气氛和谐又美好。
许是因为过年,今日纪城破天荒和儿子说了很多话,从学业谈到未来,从理想谈到人生规划。
纪城问他:“小寒啊,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想上哪所大学?”
“B大。”纪寒甚至都没有思索,就说出了这所学校的名字。
“全国顶尖的学府,我儿子真是有出息。”纪城喃喃了两句。男人目光落在纪寒身上,看了两秒,突然道:“小寒,我想喝酒,你去给爸爸买瓶白的回来。”
父亲平时并没有喝酒的习惯,因而家里并没有酒。
纪寒心里觉得有几分奇怪,然而却并没有多想,他只当是父亲高兴。
少年起身:“那您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纪寒穿上大衣,往外走去。
纪城突然在身后喊他的名字:“小寒……”
纪寒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外面冷,你记得穿厚一点儿。”
……
外面确实很冷,不仅冷,还显出几分冷清。
街道上人烟稀少,毕竟是年节,很多小商铺都关了门,纪寒去了一家二十四小时无休的连锁便利店,这才买到了白酒。
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感到几分没来由的心慌。
少年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回走。
门打开,他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
电视台中主持人还在彼此说着祝福语,满屋都是饭菜的香气和浓稠的血腥味儿,男人高大的身影趴伏在浸了血渍的餐桌上,面容苍白无比。
那一刻,纪寒像是不会思考。
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双手颤抖着拨通了急救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这、这个情节是大纲里早就设置好的,毕竟解决完纪城事件之后,男主才能获得真正的清白。所、所以后面可能会有点儿虐,但最多不会超过两章,就是甜甜甜了,你们相信我。
第82章
医护人员很快赶到。
医生们将纪城抬上担架,纪寒忽略围观的人群,也跟着上了车。救护车鸣起响笛,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医院。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
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鼻翼两侧,入目皆是无尽的白,纪寒终于撑不住,颓然坐在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会这么做?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啊,明明……他们的生活才刚刚看到希望……
少年连唇色都显得苍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助过了,这种无助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可能即将永远离开他的生命,还因为……深浓的困惑。
他不明白,父亲究竟为何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
纪寒想起方才医生们匆匆将纪城推进手术室时和他说的话。
——
“你是伤者的儿子?”
“嗯。”
“患者手腕上的大动脉被割开,失血的速度很快,你有个心理准备,你父亲很可能救不过来……”
“医生,求你们……”
“放心,我们肯定会尽力的,时间紧迫,伤者一刻都不能再等。这里是一份手术同意书,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赶紧签字。”
……
纪寒闭上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凌晨时分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
纪寒赶紧迎上前去,听到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你父亲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你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一周内你父亲还没有醒来的话,可能会陷入永久性的沉睡。”
少年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般找到自己的声音。
“永久性沉睡?”
“病人目前已无自主呼吸,脑干反应与脑电波反应消失……只能依靠靠药物来维持基本的生命。通俗点儿来讲,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植物人……”
医生叹口气。
今后光是病人的医疗维护费用,就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这样庞大的数目,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家境尚可的小康家庭。
医生说:“让你家其他大人过来一趟,有一些后续的事情需要跟他们说。”
纪寒嗓音干涩:“我们家只有我和父亲,您直接和我说就好。”
医生顿了下。
刚才太过匆忙,他没有时间关注什么,现在才发现,自从病人进了手术室之后,并没有一个相关的亲朋过来看望。如果是正常家庭,不可能连陪护的人都没有……
医生和纪寒说明情况:“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我还是要例行问一句。如果你父亲一周后仍未醒来,你是否选择继续维持他的生命?”
医生视线落在纪寒身上。
眼前的少年眼眸中布满了红色血丝,他唇色苍白无比,看起来憔悴又落寞。
……今天本是阖家欢乐的日子。
这样美好的年节,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日后回忆起来,原本喜庆的红都变为了殷红的血,一寸寸吞噬掉少年本该鲜活的青春时光。
医生心中有些感慨。
或许是他太过感性,即便从业多年,早已见惯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可每当这个时刻,还是忍不住会难受。
纪寒说:“不是还有一周时间吗?说不定我父亲就能醒来了呢?”
医生注视他良久,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少年,那样的希望,微乎其微。
然而他并不忍心让伤者家属失望。
“好,那我们再等等。”
今夜无风,月朗星稀。
凌晨三点钟,纪寒独自一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不同于廉租房附近的冷清。纵然已是深夜,外面寒冷无比,积雪遍布,市中心仍旧张灯结彩,到处都弥漫着过节的愉悦氛围,漂亮的霓虹灯明明灭灭,为少年憔悴的面容增添了几抹艳色。
城市的夜晚人潮汹涌。
大家脸上都带着满足而欢乐的笑容。
不远处,有个大约四五岁大的小姑娘正踮起脚尖和父亲求抱抱。她父亲似乎有意逗她,任小姑娘伸长了胳膊都不为所动。小姑娘以为父亲不愿意抱自己,一张小脸都皱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