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骋上课很认真,他高一课本上的笔记不多,但他很会抓重难点,没有记的内容一问也都会,教这样的学生相当省时间。
课上到一半,中场休息时纪时因又忍不住感慨:“其实你自己复习真的就足够了。”
闻骋笑了笑,说:“是老师你讲得好。”
“是你自己效率高。”纪时因纠正他。
“不是,是因为你讲得好,我的效率才高。”闻骋摇头,讲话和他的信息一样真诚:“纪老师,我喜欢听你讲课。”
那双眼睛明明亮亮,一直望进心里。
闻骋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人,他不知道,纪时因每次被他的眼睛这样专注温和地看着,都会觉得心头发软。
寒假时间太短,课只上了一节就开学了。
纪时因和闻骋互换了课表,以便交流学期之间的上课时间。
下学期的闻骋应该相当忙,他要去上托福课,周末都不一定有空。学校里的有些课可上可不上,有时也许去上课还不如请假在家。
南中的管理比较松,老师没课的时候不需要留在办公室,时间相对自由,所以如果有需要的话,纪时因完全可以上午去学校,下午再来给闻骋上课。
介于闻骋表示上学这件事是个概率问题——“薛定谔的出勤”,纪时因拿着课表和他规划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灵活应变。每周两节,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按照这个粗略计划实施了近一个月,纪时因坐在闻骋房间的窗边从雪化看到花开,过程相当顺利。
闻骋家的院子里有一株亭亭玉立的玉兰,开白色花。因为玉兰花期短,纪时因一周里来了两次,一次看到花开,一次看到花谢。
闻骋遗憾地和他说,纪老师,可惜你没看到玉兰最繁盛的样子。
纪时因笑笑,他的大学里种的全是这种植物,他看了四年的玉兰树,花开花谢都有些看腻了。
“我觉得白色的比粉色的好看很多。”闻骋。
“嗯,白色的像鸽子一样。”纪时因点点头,也被勾起思绪,“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叫它鸽子花。”
玉兰花成片开的时候,就像是成群的鸽子同时飞起来,被定格在空中的样子。
闻骋安安静静听着,忽然想起些什么,“啊”了一声,拿起手机打开相册,片刻后递给纪时因,示意他看。
那是一张特别的照片。照片里的闻骋挺拔地站着,四周全是跃动耀目的白色。鸽子们落到他手心、头上和肩膀,有更多的鸽子源源不断地飞来。拍照者技术高超,在闻骋被鸽群淹没之前,定格了这一幕。
“去年我在伦敦广场遇到一个摄影师,就偶然拍了这张照片。”闻骋低声解释。
纪时因定定看着,有些转不开视线。
画面上的焦点那么多,镜头却独独锁定在闻骋身上。
闻骋在一旁观察他的神情,笑着轻声问:“纪老师,这是不是你的玉兰花?”
纪时因忽然有些恍惚。
今天刚到闻骋家时,闻骋跟他闲聊,八卦他有没有女朋友。
纪时因说没有,闻骋就了然地点点头,继续问:“为什么没有呢?”
见纪时因不回答,他又问:“纪老师,你有谈过恋爱吗?”
闻骋的问题鲁莽,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诡异热切,纪时因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当然没有,他是残缺的个体,怎么可能和陌生人建立那样亲密的关系。他不知道该怎么糊弄,就祸水东引,问闻骋:“你呢?”
“我?”闻骋被问得一愣,一本正经道:“纪老师,我不早恋。”
这话纪时因听得多了,很多学生都这样说,然而真正算起来,十六七岁开始谈恋爱的人绝不在少数。“恋爱哪分什么早不早晚不晚的,就算有也不用不好意思。”
“真的没有,”闻骋变得有些焦急,很认真解释,“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
纪时因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得微微透明的眼睛,没来由地想,但是学校里面一定有不少人喜欢你。
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喜欢上一个人的原因都很简单,而闻骋只需要笑一笑就可以了。
闻骋可以成为每一个青葱故事里面的男主角,他有一双初恋的眼睛。
第6章
纪时因没再留在闻骋家里和他的父母一起共进晚餐,但在他不需要去学校的日子里,闻骋会邀请他提前一两个小时到家里吃午饭。
有时候是钟点工准备丰盛的午餐,但闻骋也会订外卖,他喜欢麦当劳和汉堡王,不喜欢肯德基。纪时因一开始其实尝不出什么区别,后来被心血来潮的闻骋拉着强行做了一次测评后,也就似懂非懂地接受了闻骋的观点。
总蹭学生的饭不是个事儿,纪时因绞尽脑汁想回礼。他给闻骋送过书,送过初日发行的游戏。闻骋是个资深游戏宅,游戏设备相当全面,超大显示器和手柄这类东西一应俱全。
闻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是乖学生也是好朋友。他才17岁,就具备了超乎同龄人数倍的耐心,愿意放慢步子与纪时因平齐。
上完课后他拉着纪时因玩联机游戏,纪时因连手柄都不会用,也对突突突这类主题完全没有兴趣,闻骋就把那些大制作的游戏丢到一边,和纪老师玩标价3美金的双人闯关。
纪时因常常发呆和思考,不过大多数时间都花在自怨自艾上。但是他和闻骋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坐在一起,也不会觉得尴尬。
闻骋带给他的是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活态度,一种他苦苦寻觅的安全感。每每注视着年轻学生的眼睛,纪时因都会想到一个词,就叫作永恒。
但安全感的背后是暗流涌动,玉兰花下就埋着看不到倒计时的定时炸弹。
他忘了那个梦,忘记了所有预兆式的警告。纪时因总是在自掘坟墓,也当然会在某一个时间一脚踩空,令自己万劫不复。
“所以说——纪老师,到底是为什么啊?”
闻骋话多,嘴也甜,那么大个人了,依旧很擅长撒娇。偏偏他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和真挚,因此丝毫不显得圆滑。
纪时因压根招架不住这种攻势,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塞张白纸给对方,让他嘴甜的学生收了神通准备听写。
他翻到刚才的课时找重难点内容,余光里闻骋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他听到闻骋轻声唤:“纪老师?”
“怎么了?”纪时因抬起头看他。
闻骋把那张纸举起来,那双褐色眼睛里清楚写着大男孩明朗的困惑:“这是什么?”
那张纸的正中央,凝固着一小滴液体,是浅浅的粉色。
就像是保存完整的作案现场。闻骋一身坦荡,是个清清白白的痕检师。
纪时因的呼吸几乎戛然而止。
他的心脏剧烈振动着,仿佛就要脱离束缚跳出胸膛。有几秒钟他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闻骋的动作在他眼里被切分成帧,每一帧画面都在凌迟纪时因丑陋的灵魂。
干净的眼睛将纪时因钉在十字架上,再由笑容甜蜜地将他肢解,闻骋用最温和的声音一句句质问他:“这是什么?”
刀一直悬在纪时因的头顶,而现在它就要落下了。
纪时因战栗着,说不出半个字。他低着头,看不到闻骋是什么表情,他畏惧看到那个。
视网膜上开始出现黑色的光点时,审判官却放下了手中的枪。
“这是颜料吗?”闻骋观察那张薄而透的纸,好奇地发问,“丙烯?”
“纪老师,你还会画画吗?好厉害啊。”闻骋看向他,眼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为什么?
纪时因不明白。
他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没办法理解闻骋,为什么他能够这样信任一个相识不过几周的人?为什么他要为自己找到脱身的借口?
在闻骋眼里似乎所有人都高尚,可他不过是个顾影自怜的可怜虫。
但闻骋纯善,温良,依旧高抬贵手放过了他。他就为此匍匐着感激涕零。
闻骋像一面镜子,越无瑕就越照得他无处遁形。
也许这样下去,自己是会发疯的,他想。
还好补习只有三个月而已。
“······”纪时因勉强笑了笑,又开始不由自主编辑谎言,欺骗他无辜的学生,“试着学过一小段时间,但怎么也画不好。”
闻骋点点头,接受了他拙劣的故事,于是纪时因说:“来默写吧。”
纪时因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后半节课,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闻骋倒是表现优秀,默写全对应答如流。
告别时闻骋说:“今天学到好多,谢谢纪老师。”
玉兰花凋零后,天气就渐渐热起来了。纪时因把自己捏作一幅伪善的面貌,用以比拟闻骋。但烈日之下,他就又腐化为一滩水,填满淤泥之间的每一处罅隙。
他每天都在害怕。没有人叫他忏悔,甚至在认识了闻骋以后,他得到了很多很多幸福,却也变得越来越痛苦。
他分明置身于一个甜美的梦,身体已经在暖热温香的池水中溺毙,大脑却始终保持清醒,有根银针慢条斯理地捅进他的穴位,提醒他一次次抬起头,看清头顶悬而未落的雪亮的刀。
粉身碎骨、失去头颅的只会有纪时因。
闻骋给他为期三个月的会员体验,像一场残忍诛心的饥饿营销。穷人都像这样短暂占有,不管不顾地扎进去,换取昂贵的快乐。
这分秒苦捱的倒计时过后,哪怕他倾家荡产,也再不可能买到与过去相同的一秒钟。
纪时因愈来愈难以控制自己的焦躁,在闻骋不会知道的夜晚,他反复涂上指甲油又抠掉,弄得自己十指尖木木地痛,撕裂的碎屑断续落在桌上,像成群死去的鸟。他知道自己的姿态狼狈而难看,又不得不可耻地从这过程中获取慰藉。
被闻骋温和注视的时候,他就会产生逃走的念头。
他怎么可以这样见不得人?怎么会有这种难言的怪癖?浏览器的搜索词条上,连指甲油的适用人群写的都是女性。
纪时因看着被自己划得斑驳的指甲想,我是不是病了?
第7章
纪时因真的病了,就在第一场春雨降下的时候。
早上四点多时一声闷雷将他唤醒,他烧得难受,盖着被子觉得热,把睡衣脱了又觉得旷,全身发冷,起来测了测体温,38.5°。
前一天晚上嗓子就有些不适,但那时候纪时因没怎么当回事,多喝了两杯水就睡觉了,他实在没想到,只一个晚上病情就会发酵到这个程度。
他吃了片退烧药,倒杯水躺回床上,隔一个小时后再测已经烧到了39.1°,体温依旧在升高,药暂时没起作用。他捱到七点多和学校请好假,就半阖着眼睛没了动静。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差,发着烧更容易惊醒,半睡半醒间断断续续做了一堆混乱的梦,梦里有根连接现实的神经,他因此而后知后觉意识到,闻骋今天不会去学校,下午他原本还要去给闻骋上课。
纪时因动作迟缓地编辑信息,胃里明明空空如也,但是一动就想吐,他不停地干呕,半晌才艰难地把短信发了出去。他没等到闻骋的回复,就抓着手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闻骋收到消息,就不会再等他。
纪时因的信息送达时,构想中理应在家休息的闻骋正在学校上第一节课。周三早晨一上来就是两节数学,他解出答案,望着窗外出神。雨后路不好走,要不今天别让纪老师来了?
同桌从上课起就时不时拿出手机发消息,他女朋友在隔壁班,两个人之间就隔着道墙,还腻乎来腻乎去的没完没了,闻骋看着就烦。
他对着窗继续发愁,看外面摇曳清瘦的树影,叶子在粗暴的落雨下徒劳地颤抖。
可是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纪老师了。
“闻骋,”老师慈眉善目地叫他,“你来说说,这道题答案是什么?”
闻骋:“······好。”
思绪纷乱半个上午,闻骋一直到大课间才有空打开手机。雨越下越大,第三节体育已经泡汤了,他拎着水瓶向饮水处走,翻出消息来看,忽然顿住脚步。
纪老师: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下午就不去了,抱歉。
身体不舒服?
纪时因从来没有请过假,闻骋立刻调转方向。他一边朝办公室走,一边飞快打字。
闻骋:对不起老师我才看到,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很不舒服吗?
闻骋:是感冒了吗,还是发烧?家里有没有药?
他本来就没想着要等对方的回复,连发去好几条信息后就直直闯进了生物办公室。迎着满屋老师见怪不怪的目光,他喊:“报告。”
“闻骋?”班主任见到他有些意外,“还是请假?”
“是的,麻烦您快点行吗,我这挺着急的······”闻骋大步走到班主任桌前,有些不安地催促。
“怎么了?家里有事?”闻骋这学期假请得多,理由都懒得编了,班上几个准备出国的同学也是一样,班主任难得见他这样火急火燎的。
“嗯,家里人生病了,没人照顾,我得赶紧回去看看。”闻骋点头。
班主任签着请假条,随口问:“父母吗?还是爷爷奶奶?”闻骋说不是,她也就没再问,只说让家人注意身体,早日康复。
闻骋拿着假条,又冲回教室收拾书包,同桌捏着兰花指问他:“大爷刚来就要走啊?是咱这儿姑娘不合您心意吗?”
“去去去,”闻骋心说那能比吗,“家里有正事,得赶紧回去。”
同桌:“得嘞,那您走好。”
闻骋把东西囫囵丢进包里,卷子就直接扔书箱。教室在一楼,他几乎想直接翻窗户走人。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雨势只增不减。
但纪老师说过自己一个人住,没有人照顾他。
gu903();所以他必须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