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TXT全集下载_13(2 / 2)

玻璃人 小昀山 4863 字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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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903();“离开冷湾。”沈霁青解释,“有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感觉?”

“你后悔过吗?”对方又问一遍,这回具体些。

“后悔是没有用处的。”程姜认真地说,“如果不反思自己,该发生的迟早要再来一遍。”

“我以为你要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程姜沉默片刻。

“说不定有呢。”他喃喃地说。

或许是他这半句话说得太含糊,沈霁青不得不请他重讲一遍。但重讲出来的话明显变了,程姜欲言又止,问他:

“你觉得我爱莘西娅吗?”

沈霁青说他这个问题简直是在开玩笑。

“不,我是说……”程姜重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你觉得,责任,愧疚,和爱,它们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愧疚?”

“我要她要得太草率了。”他咬自己牙侧的一小块肉,“你明白吗?就这一点我就对不起她。她出生到这世界上是我决定的,所以我必须对她负责。”

他没指明“她”是谁,因为答案不言而喻。这样一来,虽然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清楚,但他莫名觉得心里的担子轻了一点。

沈霁青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

他这次没有笑,像是神情专注地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蓝色的灰雾,越来越浓,浓得他眼睛原来的颜色消失不见,却又越来越淡,直至全散开了才说:

“你把能做的都做得很好了。爱是什么?责任,愧疚,都是什么?我们人人都有愧于别人。你在路上走,笑一笑,正好有一个痛苦的人走过来,你就嘲笑了他,你该对他愧疚。你买了一件喜欢的东西,玩一玩就把它扔掉,你对不起那个更想要它的人。你对这个人有责任吗?你爱他吗?每个人都该对他的孩子有责任,假如这样,全世界的孩子得比他们该有的要快乐两倍,但是没有。愧疚,责任,你都有了,剩下爱?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她。只有你才知道……你不知道,只有她才知道。她不是旁观者,只有她能分得清这之间细微的差别,她一个人。可你怎么知道她分不分得出来呢?孩子,小孩子是诚实的。她和你好,和你亲近,你就知道她知道你爱她。”

“可是——”

沈霁青语速不减,继续说:

“可是小孩,这么小的小孩,能分得清什么呢,对不对?她什么都分不清。一个儿童贩子给她一颗糖,和你给她一颗糖,得到的反应不会有什么区别。现在就要看看你和儿童贩子的区别了,不在外面,在里面。儿童贩子给她糖的时候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你在思考你是不是真的爱她。你在思考这个问题,就说明了你希望你爱她,这已经够了。爱一个你想去爱的孩子比爱一个你想去爱的其他什么人要容易得多,因为他们是善良,纯真,无害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什么人是不善良,不纯真,不无害的?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程姜看着他充满笑意的眼睛,想要问他,却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莘西娅这时候彻底玩腻了。她快速从上往下跑,路上还被绊了一下,程姜赶紧起身去接住她。谈话不得不终止。

他抱着她向沈霁青告别,而小女孩从他肩头处探出脸来,笑嘻嘻地对楼梯下面的“波波”说“拜拜”。随后他们上楼,拐过楼梯的转角,回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于是窗帘也很快被拉上。

气温不凉,窗帘也是温温的,程姜在手里攥了又攥。

莘西娅已经坐到床上去,两只鞋子胡乱甩在地上,脚尖纷纷朝着斜外侧,一前一后。程姜一抬眼,床上赫然没了人影,只有那两只儿童拖鞋——成人的塑料拖鞋,一前一后,往墙边去了。再一眨眼,分明走了回来。他背紧贴着窗户站着,用力闭上眼睛,终于看见鞋子仍旧歪斜着归于原位,而女孩已经躺了下来。

我果真爱她吗?

走廊里的明亮光线没能带进来,他只能昏昏糊糊走上前,帮她换好衣服,钻进小床。她把头发从枕头上拨开,左右两边各有一只她去年生日时得到的毛绒玩偶。

“晚安。”程姜说,给她拉上隔开她小床与他书桌之间的帘子。他打开电脑,开始翻译另外一篇他兼职的地方发给他的文章。之后他做了两篇实务翻译练习,又把最近一直断断续续看着的一版舞剧录像带的最后十分钟看完了。

他对于这部这类表达形式的内容看得一直不是很明白,于是完成后又把进度条转到前面,把其中几个小段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在他觉得明天再去思考几个女舞者传来传去的那条红丝巾【注】到底是什么意思,并去拉方才没能拉上的窗帘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今天的窗台和往日的不太相同。

他重新拉开窗帘,看向台子上的土盆。

作者有话要说:注1:皮娜鲍什,《春之祭》场景

☆、chapter37

程姜种的那朵花开了。

细小的金盏菊在月色下绽放着,起初只开了一半,但他再一细看,分明已经开成了一个圆盘。他碰都不敢碰它,只感到胸中扑地窜出一星小火花,被月色扑灭了一半,但紧跟着又窜出第二星来。程姜手足无措地站着,身体僵着,唯一会做的就是看。看花开了,明天就拿给沈霁青,看看他会说什么。

明天会开得更好的。

可谁知道这花明天会怎么样?他以往的经历涌上来。明天说不定就又死了。只有今晚是稳妥安全的。

那几星火花冻在他身体里,扭扭捏捏地窜不出来。他咽了一口气,动作温柔地把花盆抱在胸口,猛地后退几步,手按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拧,门向后打开,他退到了漆黑的走廊里。

火星向前飞跃出来,他终于不必再压着喉咙呼吸。

程姜转过身,望着走廊另一端的方向沈霁青紧闭的房门。

在整座房子里,沈霁青自己的房间是最静谧,最冷清的一个。也是因此,当听见房间外面有人敲门的时候,他起初还觉得是自己幻听了从房子外面传进来的声音。那敲击声不太稳定,先是有些重地连续敲了三下,随后弱了一些地敲了中间有短暂停顿的两下。敲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是一个人在以手不吃力的皮肤而非骨节处敲门。

他凝神停了半晌,终于坐起来,开了灯,光着脚板坐在床沿又听了一会儿,才走出去开门。

是程姜站在外面,离他房门一米多的距离,两只手里抱着一个土盆。盆里纷杂地伸出几根叶子,中间簇拥着一朵橘金色小花。大概是看见沈霁青还穿着白天在家里穿着的家居服,他似乎松了一小口气,但还是有些局促地问:

“你还没睡下吧?”

“几点了?”

“快要十点了。”

“还早着呢。这个是……”

“金盏菊。”程姜说,把花盆微微举起来,“送给你。是我冬天的时候种的,刚刚才开花了。你看,所谓“五行缺木”果然不是真的吧?”

沈霁青先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但正好程姜的手还没来得及撤开,他的手便压在了对方的双手上,两人就这样僵立着。程姜的手有一种带着凉意的温暖。他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手里的橘黄色小花顶端浮着一层生机盎然的光圈,像是火苗里颜色最亮但实则并不烫手的那一环。

沈霁青垂下眼睛去看着那花。

其实早就认识那是金盏菊,但他低头的时候,却觉得这花和他以往见过的那种不一样。这些花瓣是最纯正的橙黄色,花蕊里有一件东西在明晃晃地跳动,像是齿轮。他只是偏一偏头,那齿轮就旋转起来,带动着其他所有齿轮开始工作。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旋转,而中心齿轮的重重叠叠的尖尖的小花瓣在将什么他已经暗暗感知已久的东西挑出来放在明光之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它又出现了,比他记忆里那次更强烈也更真实。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放在程姜手背上的一根手指微微抽动了一次,又忽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曾经回家的时候在院子里一瞥而过的蓝色影子,大概是已经死了的矢车菊。

死的花,活的花……活了,他进到他的花园里来,好像这样就战胜了一部分的她。

沈自唯有过三段婚姻。

第三段是和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的神秘女人程月故,第二段是和当时青春美貌的年轻姑娘柳江茵,第一段则是和他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袁小婵。他的第一段婚姻使他有了他唯一的孩子,但沈霁青认为沈自唯觉得这孩子有还不如没有,毕竟伴随着他的是他最耻辱的回忆。

因为他的妻子在坐月子期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给他戴了绿帽子。随后事实败露,两人劳燕分飞。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出轨,因为他们年少时期一起长大,而她的新婚丈夫对她也堪称无微不至,小心翼翼。有人说她早先已经开始学坏了,也有人说她是个本质强势的女人,正因为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而自觉软弱不甘,于是以出轨来寻找自我掌控感。奸夫从未出现过,最后袁小婵自己收拾东西昂着头走了,司机是个卷头发的外国女人。

不过那都是些闲言碎语,即使不小心让女主人遗留下来的儿子听见,也只剩下些模糊的只言片语。

沈霁青曾经在翻箱倒柜的时候见过一张结婚照片:红色背景下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和一个笑靥如花,戴着造型可笑的花环的年轻女人,那是他的父母亲。他勉强辨认出男人的样子,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其他场合看见沈自唯笑过。但女人的眉眼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他翻到背面:【沈自唯,袁小婵夫妇,1982年】

他维持清醒到半夜,等玄关处一有开门声就拿着照片跑下楼问沈自唯。你看,这是我妈妈吗?

沈自唯把照片拿过来,手指掠过女人面孔的地方,沉沉地看了一眼,折起来撕了。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

他坚持问:我妈妈到哪里去了?

沈自唯满身疲惫地径自换鞋换衣进门,留他站在玄关口。妈妈?你妈就是个下三滥的婊子。

他从此不再问了。那年他四岁。

保姆阿姨说妈妈在他出生前为他栽过一棵树,就在干干净净的小院边缘。可是从他记事起,那棵树就没长过叶子,枝干发黑,树枝狰狞地伸展着。他从房间窗户上看着它的时候,总觉得它上面缺一只乌鸦。然而父亲不怎么在意小院里的事,因此并不在意它。

后来他还听见她说,树大约是在哪一年冬天的时候已经被冻死了。不过沈先生不过问院子,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又过了一年,沈自唯带回来一个比自己年轻至少十岁的女人,说她是他的新妈妈。柳江茵身材娇小,笑容灿烂,穿一条小蓝裙子,显得光彩照人。她对他微笑,说这真是好看的孩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们举行了不算盛大的婚礼,因为沈自唯工作的关系,仍然住在这所房子里。他时不时地从窗口往下望,看见院子里源源不断地迎来一波波杂草丛生,甚至伴随着一轮的小野花——不过很快被铲除了,因为柳江茵是个花粉过敏症患者。

花粉过敏,多么奇怪的病。

好在充分具备医疗意识的人们并不为此而大惊小怪,用精妙的仪器把它检查出来,因此对患者施以宽容与同情,并积极地做好保护工作以确保他们免于遭受来自花儿的荒诞的袭击。不过她明显被保护得很好,因为即使在她死后多年,她的幽灵还停留在她住过的房子里,禁止一切植物开花。他一个人接管了房子,却也没去管理院子。

他不再从窗户往下看,因为他知道院子里什么也不会有。

柳江茵。

多少年前曾经也善良,单纯,美丽过的柳江茵;活着时像是行尸走肉,死后却无处不在的柳江茵。

可在他五岁那年她刚刚嫁给沈自唯的时候,他分明曾是真心希望自己能爱她的。

从鼻尖处探知到若有若无的花的气味,让沈霁青忽然回过神来。

程姜仍然维持着刚刚的站姿,见他看回来,很小心地问:

“那你高兴吗?”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抿着嘴拼命点头,如愿见对方有些羞怯地微笑了一下。他刚刚感知到的一切正悄无声息地汇聚成一条暗流,从他的胸口涌出,此时正安静地流经他的周身,让他的手指又轻轻战栗起来。他忽然很想抱一抱给他种花的人。

不行。他又想,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程姜补充道:

“不过你的花明天最好还是拿下来放在客厅里,我好给它浇水施肥什么的。因为就算开了花……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我尽力而为吧。”

沈霁青自己的声音暂时找不见了,所以他只能摇头对程姜的话表示同意,露出八颗牙齿。此时程姜已经轻轻将手从花盆和他的手掌之间抽了出来,又从下往上将那只盆托了一托。他最后加了一句:

“以后家里会有更多花的。外面那棵桂花,据说照顾得好的话明年就可以开花了。”

他把手慢慢缩回来,把花盆在胸前抱紧,对程姜点点头。

“那我回去了,”对方笑一笑,“晚安。”

沈霁青抱着花站在门口,目送程姜走到楼梯另一端的房间前,开门的时候似乎还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但也许他是看错了。门很快打开,程姜的身形闪了一下就消失在里面,消失不见。小走廊里回归了一片寂静。

他两步退回房间,反手关了门,又把窗帘拉开了一点,把花盆放在上面。他房间的窗台格外窄小,将将好能搁下花盆,可是如果要再拉上窗帘,就会鼓起一块,让他看着别扭。他索性没有再拉帘子,想要伸手去整理一下花叶,却又迅速缩回了手。

他想:这是我的花,我的,我的,我的。有人给我种了一朵花。

他罕见地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惶恐的快乐。

他没法把视线从花盆上移开,却又不知道该看哪里,最后只能逃避一样转过身,两步跨到书架前。他的双手在无意识地疯狂寻找着什么,夹缝里没有,抽屉里没有,书的顶部与架子间的空隙处也没有。最后他终于在几本书后面找到了那个塑料包装的小方盒子,把上面的灰尘仔细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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