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程姜和他刚认识的时候送给他的新年小礼物,他至今还没拆封过的那盒亮黄色的“快乐生活指南”。
☆、chapter38
程姜的翻译考试到底是过了。
成绩出来之前他仍然免不住想七想八,但出来后,他通过那场考试便似乎本就理所应当起来。此时已经到了七月底,他也终于能正式安下心来准备二级考试,有了经验,也不如前一次那样成日惶惶了。
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心情很好。房子重新亮堂起来,天气越来越热,窗外一层一层的绿从树枝头一直铺到看不清的最远处。院子里一片空荡荡的绿,于是在大概是八月前的最后一轮夏季暴雨后,他又开始着手给院子里的桂花树枝系上新的彩色小鸟。
最开始的那批小鸟已经在去年的大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尘”了,于是程姜汲取了教训,改为用糖果色薄塑料片制作,又特意选了十几种形态不一样的剪影图案。他均匀地从树枝顶端往下系,用细棉绳悬挂的小鸟在绿叶中若隐若现,远远一看像是童话里的生命树。
“小鸟。”莘西娅说,围着树蹦蹦跳跳。
她现在每天能学十几个新词,成天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念念叨叨,已经开始能越来越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小小班的女教师说她在学校里还是不怎么说话,但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能要求所有小孩在所有地方都充满精气神。
小孩的热情往往也非常短暂,莘西娅在外面待了一小会儿就要回屋里玩积木,因为外面太热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沈霁青大概在楼上他自己房间里。程姜锁好院子的门,抬头看了一看墙上的挂钟:上午十一点。
冰箱里有还新鲜的豆腐,他把它们拿出来,洗净,沥干,切成小块。
他随后准备一系列其他材料,但在他开始前,他发现放盐的小盒子和酱油瓶都空了。盐粒好几天前就已经见底,程姜每天都在提醒自己有时间去买瓶新的,但总是不慎忘记。盒子里粘着剩下的一点粗糙的粒子,他把手指伸进去碾碎,再把盒子彻底清理干净。
程姜对女孩说:
“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啊?有事情的话去楼上找人,上楼梯的时候小心一点。莘西娅?”
“知——道啦。”她说,“拜拜。”
沈霁青住的小区算是年龄比较大的,周围老街区遍布,街边上都是有点破旧的商铺,里面摆着一些有点廉价的男装女装。小区门口的地方有个生活杂货小商店,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生活用品都是沈霁青每周末去他们常去的那家比较正式的大超市里购买,但当需要急用什么小东西的时候,程姜偶尔还是会到这里光顾一下。
因为距离不远,沈霁青不在家的时候他也可以一起带上莘西娅。
但说是去,也只是“偶尔”,因此程姜对于什么东西具体放在那里并没有非常清晰的概念。他不喜欢这种小超市:狭小,昏暗,柜台处售货员的眼睛永远像耗牛一样盯着里面购买东西的顾客,让他总有一种毛骨悚然感。
他在挨得很近的货架间艰难地快速穿梭,生怕碰掉了什么东西。货架很小,商品也摆得很密,互相遮遮掩掩。他在卖柴米油盐的架子前徘徊许久,倒是很快找到了酱油,但是死活找不到盐到底放在哪里。他感到售货员锐利的眼睛定在他迟疑的动作上,又不愿意前去搭话,只好又细细搜查了一遍,最后才从一堆白糖之间翻出他要买的东西。
一切妥当,程姜一言不发地交了费,没有要塑料袋。他从小商店出来的时候觉得有种奇异的恍若隔世,就像他每天下班之后的感觉一样。他用力闭了闭眼,一抬头,意外地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人。
穿着整齐的中式短袖的猫老头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正缓缓从街道另一边的方向走过来。
在程姜记忆里,黑色塑料袋通常和可食用动物的尸体联系在一起。小时候冷湾剧场里有一位大妈常常喜欢用黑塑料袋提着生鸡肉块或是鱼回来,她喜欢买劣质产品,所以所经之处一片恶臭。
有时候她摇摇摆摆地经过他,会逗他说:
“乔,你在这儿眼巴巴地等着什么呢?”
“等我妈妈。”他会说。
“那咱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啊?”
她每次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于是他总会狐疑地瞟着她,不吭声。然而她会当他是默认,随即兴致勃勃地让他靠闻味儿猜袋子里有什么。
他不想猜。袋子里不是鲈鱼就是鲤鱼,臭味小一点的话就是鸡。在他上小学之前剧院里的人每次看见他都会试图逗他说话,而他会对他们僵硬地微笑,含含糊糊地说“嗯,啊,哦。”尽管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他仍然抵触这种强行的交流。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等呢?
程月故买给他的中文学习手册上写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亦施于人。他当时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最后还是明白了。莘西娅和他不一样,她是处于正常社会中的任何一份子,而他只是一个丧失了人间纽带的人。
可他把莘西娅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凭什么觉得你想要的也是其他人想要的呢?你自己也知道这正是程月故放弃你的理由之一:你有时候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所以他一直在尽力改变。他自己要逃离冷湾。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站在商店门口,考虑等老人过来时和他搭两句话的可行性而非下意识地装作没看见直接走开。在他权衡的时候,猫老头已经走过来了,从黑色塑料袋里飘出新鲜的鱼腥味。程姜对鱼腥味并不反感。老人在他前面停下来,眯着眼睛看了他几秒,才好像认出他来。
“这不是小程吗?”
“您好。”突然脱离了常用的对话情境,程姜又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今天出来买菜吗?”
“是的。”
“您不常出来。”
“确实不常。”
程姜刚刚正站在小商店门口等他走过来,结果这时候猫老头也不走了,两人只好面对面地在街口傻站着。在他们说着寒暄的废话时,程姜的捏着盐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打着转,揉捏里面的盐粒。他也不喜欢谈话中间的寂静,于是他瞄了一眼黑色塑料袋,没话找话地说道:
“买了鱼吗?”
“买了鱼。我女儿今天要回来。”
猫老头其实并不常提到他的女儿,程姜觉得很新鲜。
“那很好啊。我记得您上次说她生病了。”
“也该好了。多少年前,她母亲就是今天过去的,她成年后每年都一定会在这天回来跟我喝杯酒。如果她今天来了,那就说明她病好了。如果她没来……”
程姜正准备说些“祝早日康复”云云,猫老头却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先天心脏不太好,有点供血不足,是我遗传给她的,一代不如一代……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就是小时候老跑医院,后来大点儿了就省心多了。她现在已经三十了,我女儿,比你还大几岁吧?她要孩子晚一点,是前年年底。我们当时都反对来着,你知道,虽然现在时代不比从前了,但生孩子难产的人多的是。尤其是她这种人,多凶险啊。”
“是的。”程姜对这种事不太了解,但表示赞同总没有错。随后他建议道:
“我们往回走吧?”
但猫老头的手机这时响了。他以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老年手机,一边接通了电话,一边开始和程姜一起慢慢往小区门口走。
“喂?小段啊。”
猫老头这时候走路的速度突然变得很慢,声音也由最开始的高扬而慢慢恢复到正常的声音。
“怎么回事?哦,好的,好的。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要道歉的。能让菁菁和我说两句吗?”
他停顿了几秒钟,忽然开始从额头往下流汗。
“这样,那不方便就没关系了。不用,真不用了,反正这么小的孩子说话我也听不懂。好,就这样,我先挂了。”
猫老头这时候已经完全停住了。他举着手机,定定看了一会儿屏幕,才把它装在口袋里。程姜已经走出几步,回头看他。
“她不来了。”他嘴唇颤动,语气奇怪地说,“她男人说她今天来不了了。他说她也不方便接电话。”
还没等程姜想好要怎么回应,老人抓着塑料袋的手突然一松。只听一声闷响,黑色塑料袋垂直掉落在地上,水花四溅。已经断了气的鱼直挺挺地滑出来躺在地上,闭不上的眼睛在太阳光下干涩地大睁着,正如同老人此时此刻的眼神。
在程姜惊恐的目光中,猫老头一只手攥紧胸前的衣服,面无表情地缓缓瘫坐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大汗淋漓。
作者有话要说:(为猝不及防的涨收藏喜极而泣并鞠躬)
☆、chapter39
猫老头全程没说一个字,甚至在程姜大声询问他是哪里不舒服的时候都没有搭理他。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既不在商店门口也不在小区里面,而是在离居民区和商店各有一大段距离的,没有什么其他行人的道路边上。
他只能迅速整理自己关于猫老头的认知信息:
六十来岁,独居,有不曾言明的伤心事,常喂猫。高级知识分子,有独生女儿,其女有心脏疾病。
“……是我遗传给她的……”
他用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应变思维判断出猫老头是心脏病发作了。基于他可怜的医学常识,他只知道要先把人放平,并不敢进行任何其他的动作,更不敢耽搁,迅速拨打120呼叫救护车。
沈霁青家所在的小区在离市中心很近的位置,周围道路宽敞,他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救护车标志性的声音。二十分钟后,他自己也一块儿坐在了救护车里,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大概是在医护人员问他是否要陪同时,他下意识地点头上了车,因为他们暂时联系不上猫老头的女儿女婿,而他觉得老人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送到医院有些可怜。
他觉得孤零零的老人尤其可怜。
程姜在救护车里坐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给沈霁青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对面半天没有声音。
“喂?”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啊!在的。怎么了?”
程姜这时候才想起要组织一下语言,不然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先说:“我在救护车上。”再在对面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补充:“毛逸先生刚刚心脏病发作了,联系不上家人,所以我需要陪同他去医院,大概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好的。”沈霁青说,语气有点失望,“不过我可以打电话给物业,应该能调出来他女儿的电话,待会儿发给你。玥玥我帮你照看着,你不用担心。”
五分钟后程姜拨通了另一个陌生号码,这倒是一个新奇的体验。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声。
“喂,你好。请问是猫……毛逸先生的家属吗?”
对面的人说:
“那是我老丈人。怎么了?”
真奇怪,猫老头的女儿好像今天完全消失了似的,连电话都是由她丈夫代接。
“毛逸先生心脏病刚刚发作了,现在正在救护车上前往庆和医院。那……我让护士代接电话?”
护士和电话另一端的小段只草草说了几句话就结束了。因为挂心着自己家里的情况,手机一重新回到程姜手里,他就给沈霁青重新拨了回去。
“你们两个还没吃饭吧?”他问。
确实没有。救护车颠颠簸簸,前面在堵车。猫老头直僵僵地躺在一块白担架上,空气里漂浮着混合消毒水和汽车油的奇特气味。冷湾的医院里漂浮着浓厚的消毒水气味,就像游泳池里的气味一样,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冷湾的医学水平可能不那么高,但他们的安乐死很普遍。他们治不好他的肺病,所以给他开了一张单子。他低头看了看。
“可是我女儿刚上中学。”程姜说。医生耸了耸肩。在冷湾没有强迫:愿意就去,不愿意拉倒。
下一位!
消毒水的气味,福尔马林的气味。福尔马林是个有趣的名字,蜜蜂一样蜇人的气味。猫老头的手指僵直地抓握床单。
程姜定了定神,把电话摆正。背景音里响起开门声和下楼梯的脚步声。
“台子上有一盘豆腐,我已经洗干净切好了。你看见了吗?”他觉得自己在救护车里公然打电话有蔑视生命的嫌疑,因此声音放得很低。
“看见了。直接放在锅里?”
“先放油。别倒太多,就是……先倒出一个煎鸡蛋大小的范围,然后等它晕开就行了。先等它加热,冒泡泡的时候再关成小火。关小火的时候把那个按钮拧半圈。不明白的待会儿再和我确认一下。”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火焰跳动的噼啪声。“好了。”
“现在放豆腐,动作小一点,别烫到。放完后调成中火,等下面变颜色的时候翻面。你知道怎么翻面吧?”
得到肯定回答后,救护车也正好停下了。他坠在队尾一直跟到六楼的一道走廊上,在刚刚打电话的那个护士的指示下坐在靠墙的公共椅子上等待。他之前告诉沈霁青一翻完面就给他打回来,于是他一落座,手机就又响了。
“现在可以准备放酱料了,放半勺白砂糖,三勺酱油,一盖水。”
沈霁青翻找了一会儿,说:
“真不巧,家里没酱油了。”
程姜低下头,和放在膝盖上的酱油瓶子面面相觑。他深吸一口气,苦恼地说:
“在我这里。”
“什么?”
gu903();“我是说,我就是出来买酱油的,所以新的酱油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