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劭眉心蹙成疙瘩,极不耐烦:“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薛怡芳也急了,咬牙切齿道:“你说。”
她大家闺秀,端庄贤惠几十年,头一回在自己夫君面前用这般语气。
苏劭抿了抿嘴唇,草草道:“我找个人家,叫她们带着孩子出城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你找的谁家?跟傅家有没有瓜葛?”
“你越说越离谱了,找到的是个开茶店的小贩,我给他百两黄金,送他出了城,叫他带着孩子往别处安家,怎么能跟傅家扯上关系。”
苏劭起身欲走,薛怡芳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那人姓什么”
“我哪还记得这个。”
薛怡芳捏着手指,颤巍巍道:“所以这孩子,是有可能活着的。”
“活不了,太医都说活不了。”苏劭冷怒,“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薛怡芳忽地怒道:“既然知道活不了你就该直接掐死,还劳什子找什么下家,就不知绝了后患。”
她瞪着发红的双眼,像只发怒的豹子,满眼杀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苏劭甩袖,“我手上不沾苏家人的血,孩子也不行。”
薛怡芳薛怡芳搓了一把脸,“贵妃身边多了个医女,长相上同贵妃有五分相似……”她叹了口气,几乎已经没力气把话说完了,“她手心里也有一道胎记。”
苏劭也是一惊:“能有真么巧的事?贵妃疑心了?”
“应当还没有。但贵妃似乎挺喜欢那姑娘的。”
苏劭掐着眉心,倒不像薛怡芳那般惊慌失措,沉声道:“你素来多心,杯弓蛇影,恍惚无凭,此事你不要再管。”
“苏劭,”两人成婚二十几年,薛怡芳头一回叫出这两个字,“这时候你别犯妇人之仁。”
苏劭:“不用你教。”
“为着和平阳侯府的婚事,陛下和贵妃已对长宁不满,这个时候再生出枝节,这些年就白费了。你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啊,更何况,”薛怡芳捶着胸口:“我有不讲道理的直觉,我觉得就是那姑娘。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怎么就偏偏被傅婉仪带到了贵妃身边,又或许是当年知情之人走漏了风声,如今被盯上了也未可知啊。”
苏劭做了个稍缓的手势,“容我查查。”
薛怡芳彻夜不眠,竟是一丝睡意也没有,睁着眼到大天亮。
这一夜,她该是冷静下来了,但她仍是怕的厉害。她当然知道苏劭说的有理,陈茗儿未必就是贵妃的女儿,可事关长宁,她必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大人再无辜也有辜,但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是真的没得选啊。
在府中熬了半晌,薛怡芳心中猫抓似的,坐卧不宁,左思右想还得进宫一趟,即便什么都不做,就看着陈茗儿,她也放心些。
才不过一天,薛怡芳又递了腰牌要进宫,贵妃虽是应了,心中却极是疑惑。
“秋英,你说她昨儿才匆匆忙忙地走了,这又要回来,为什么啊?”
秋英也摸不准,猜着:“许是觉得昨儿在娘娘跟前失礼了,今日缓过些便来问安。”
贵妃摇摇头,“说不好,只她那日走的时候,仓皇失措。你也知道她这个人,一向是能稳得住,不挂脸的,得是什么样的事能叫她失了分寸。”
秋英到底是在宫里头伺候的老人,知道这是叫她上心的意思,忙道:“此番奴婢多留意着些。”
贵妃转了转腕上的翡翠手镯,望了望窗外,“茗儿不来了?”
“哦,”秋英回话,“奴婢方才叫人去问了,才知道这傅医正带着陈姑娘他都不在太医署,说是被太子派去了别处。”
贵妃略路有些失望:“哦,那许是哪个公侯府上要人照料。”
“怕也只能是这样了。”
贵妃笑着叹了口气,“茗儿这丫头还真是跟我投缘,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这猛的一下见不着,心里还空落落的。”
秋英扶着贵妃起身,笑应:“娘娘若真是喜欢那丫头,就留在身边。”
“不行啊。你没看出那丫头,实则不喜跟咱们打交道?”
秋英摇头,“不能够,这还有不愿意往上爬的人。”
贵妃随手拨弄了一把才开的百合,轻声道:“你还别说,我喜欢这丫头,怕就是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淡漠的劲儿。咱们夸她的时候,也瞧不出她有多欢喜,也不甚在意。”
“娘娘观察得好细致。”
贵妃自讽:“我是太闲。”
太子的亲随一路护送傅婉仪和陈茗儿,走水路官道,不到五天已入荆州辖内。只是暴雨如注,租后这点车程却不得不耽误两天。
有太子手谕,她们一路无阻,直至江陵城。
沈则得信的时候,人已经快到官邸了。
杨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是怎么寻来的?”
沈则轻叹一声:“太子到底是把傅婉仪送来了。”
杨平是个直肠子,这会儿操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五爷,傅医正多半得把陈姑娘带来。”
沈则起身正衣衫,瞥一眼杨平:“来了又怎么样?”
杨平一脸的讳莫如深,又是挤眼,又是皱眉,支支吾吾道:“那不是闵公子也在呢。”
沈则故意道:“没听清,大点声。”
“这……”杨平梗着脖子,没好气道:“您这咸吃萝卜,我是淡操心。得,反正也与我无关。”
沈则低头把腰上的香囊重新打了个结,淡道:“知道与你无关就好。”
他抬脚出门,回头瞪一眼跟在身后的杨平:“你做什么?”
杨平悻悻道:“我去给两位贵客收拾间屋子出来。”
说罢,人往左手边去了。
等沈则再回头,正巧两道纤瘦的身影从正门进来,陈茗儿低头掸了掸裙摆上的水珠,似是同傅婉仪抱怨了句什么。
也是,那么娇气的姑娘,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吃了些苦头。
沈则勾勾唇,原本想上前迎两步,转念又不愿显得太毛躁,便在廊下站定,静候佳人。
颇有守株待兔的意思。
陈茗儿不喜潮湿,胳膊肘处已经起了红疹子,微微痛痒,此刻正是心烦意乱,也顾不上其他。反倒是傅婉仪先看见沈则,扬声道:“你杵在那看什么?”
没等沈则开口,厢房的门帘一动,闵之探出半个脑袋,犹豫道:“我怎么听着是傅婉仪的声音?”
第31章说开
闵之话音刚落,天际处碰巧炸了一声响雷,四双眼睛同时循声望向一处。
傅婉仪将头顶上的伞移开,不无忧虑道:“听说荆州这雨下了快二十天了。”
“是,”沈则囫囵一笑,“快把荆州城的根基泡垮了。”
闵之人从屋里出来,挑眉:“眼下这荆州的百姓都恨不得往城外跑,什么风把你们俩吹来了。”
他语气熟稔,没有半分再见的尴尬。
傅婉仪侧首看看陈茗儿,这姑娘一门心思整理着手中的骨伞,没打算理会闵之。比起闵之的故作坦然,看得出她才是真的坦然,坦然的冷漠。
“都进来吧。”
沈则转身推开房门。
他住的这一间大,起居和政务都在此间,南面墙上挂着荆州地形图,沈则呼啦拽了望子给遮住了。
傅婉仪嗤他:“你实在无须这么谨慎,你叫我们俩看我们也看不懂。”
沈则不答这句,只道:“我得信太晚,杨平才去给你腾住处。”
“这些倒是不急,”傅婉仪指着沈则的书案,“借纸笔一用?”
沈则抬手:“你用。”
傅婉仪又不忘噎他,“不选收一收,万一有什么我不该看的?”
没想到沈则还真把两张纸抽开压在摞起的书册下,这才问她:“要写什么?”
傅婉仪眼皮子一翻动,碍着闵之在场,话没说那么透,只道:“我写个方子,你支起大锅熬,这天气易生湿毒。茗儿才来两天胳膊上已经起了疹子,其他人即便没有症状,驱了湿气也做预防。”
沈则看了一眼陈茗儿,她比三个月前瘦了些,这一瘦更像是把内里的什么东西雕刻了出来,人更显玲珑。
陈茗儿走到傅婉仪身边替她研了两手墨,轻声道:“我听说荆州潮湿,却没想如此潮湿。今年的雨水似比往年更甚。”
这话她本事对傅婉仪说的,谁知沈则却接:“我看了司天台的记档,这一场雨实是百年难遇。”
说着话,有意无意地拨了拨腰上的香囊。
陈茗儿扭头,眉宇间竟有愁容:“天不作美,江对岸的人倒是会选时机。”
她不识司空乾,一旁的傅婉仪心里却咯噔一下。
沈则笑笑,弯腰往壶里添茶,“江对岸雨也不小,伤我一千,自损八百,算不上赢。”
傅婉仪捏着笔,忍了再忍,还是问了一句:“你像是已经有法子?”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怀着什么心思问的这一句。就像沈则先前说的,司空乾做什么都可以,而她不是。
“兵家之道,左不过就是那些,”沈则不愿多说,扬扬下巴指向桌案上的方子,问道:“写好了?我先叫人去抓药。”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闵之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又进来,手里捏着个香粉盒子样的物件,神情自若走到陈茗儿身边,把盒子往桌案上一搁,看着她:“给你的。”
陈茗儿体内湿气重,少时又跟陈通在余杭安家,每年梅雨时节身上关节处总会起疹子,来京城后虽不似以往眼中,零星也总会有,闵之不知从哪里得了个方子叫生乳膏。将生大黄,黄柏、黄连,生乳香研磨成粉,再以隔夜浓茶水调成糊状,敷上一夜,第二日就能好个大半。
闵之给她的,就是一小盒生乳膏。这东西不常得,闵之随手就能拿来,想来是提早备好的。他既提早备好了生乳膏,难不成他已经料定了会在荆州见到自己?
陈茗儿静静地盯着那一方盒子,心思拐了几道弯,却没伸手。
距离两人最近的傅婉仪只恨自己没有遁地而逃的本事,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我看看。”
掀开盒盖闻了闻,品了药材,行医习惯使然,眼下如得至宝,“能想到把这几味药混在一起,确有灵性。若是再加一味生没药,许成效更佳。”
陈茗儿回忆了一遍自己默过的药典,轻问:“生没药?我好像从未听过。”
傅婉仪笑:“是个叫朋特的小国送来的贡品。他们那里气候炎热,终年无雪,倒产出许多独特的香料药材来。”
闵之一手撑在书案边,侧了侧身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反正是隔在了沈则和陈茗儿之间。
他低头看着陈茗儿,问道:“你跟着傅医正在宫里,怕不怕?”
他声音柔和从容,能听得出其中的宠溺。
陈茗儿闻言,人往后迈开一步,淡然答他:“不怕,又不是在闵府,有什么可怕的。”
沈则没防备她会这么说,差点笑出声,只能咳了一声作为掩饰。
闵之脸上无光,跟着陈茗儿转身,“我听元嘉说了,这事是闵源不对,我代她跟你道歉。”
陈茗儿仔细想了想这句话,很认真地问道:“你凭什么代她。”
这话问的对,闵之哑口。
天气冷,屋里又没有火盆,陈茗儿蹲在煮茶的泥炉旁,就着微弱的火光的取暖。傅婉仪也跟过来,搓着手指道:“你这屋里比外头还冷。”
沈则才叫人来把方子拿去抓药,听她们抱怨冷,也不迁就:“眼下军中都没生炭,你们俩也一样,冷就多穿些。”
陈茗儿朝着手心哈了口气,淡道:“应该的。”
火光映在她如雪的肌肤上,乌密的长睫投下的阴影更深,素白的手指去够茶盏,下意识在边缘摩挲了一圈,眨眨眼,“宁远将军,想在喝茶前烫烫茶盏,不算靡费吧?”
沈则微微点头。
傅婉仪接过陈茗儿递来的茶,又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这屋子里嘴不自在的就是闵之了。
那盒生乳膏还孤零零留在桌案上。
等两人在住处安顿好,傅婉仪见陈茗儿皱着眉头朝胳膊上的红疹吹气,便道:“把药留下也是无妨。”
陈茗儿抬头莞尔,倒是实在:“我这会儿也后悔了。”
“不过我的手艺也不差,你喝了药三天就能见好。”
两人没说上两句话,杨平敲门:“将军叫我送些东西来。”
出了平阳侯府,杨平虽为家奴,对沈则的称呼也变了。
陈茗儿把门拉开,抿唇笑了笑:“怎么不叫个人帮你一起拿。”
两大包药,煎药的锅子,两床棉被,两只暖袋,还有一包点心,齐齐地全挂在杨平身上。
“夜里冷,又潮,添两床棉被,再用上暖袋能好过些。”
杨平把被子扔在炕上,眼睛在屋里打量一圈,“缺什么跟我说,都好置办。”
“哦对了,”他揉揉飞进鼻子里的棉絮,又道:“将军的小厨房拨出来给你们用了,平时要用热水能方便些。”
姑娘家总是爱干净,沐浴洗头总是少不了的。
傅婉仪笑:“替我们多谢将军关怀。”
刚才还不咸不淡说怕冷就多穿点,转眼间就连用热水都替她们周全了。
杨平临出门前,指着那包点心颇为不好意思跟陈茗儿解释:“将军叫我买蜜果,一时没寻到,这点心也是甜的。”
傅婉仪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是给她解苦味的,没我什么事儿是吧?”
杨平挠挠头,“医正想吃什么,我去买去。”
“我算是看出来了,”傅婉仪指着屋里东西,转向陈茗儿:我这都是沾了你的光,要是我一个也就这冷炕薄被,爱睡不……睡……”
傅婉仪打了个结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闵之,强行镇定发问:“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闵之看看脚下,顺着她道:“是我的不是。我来给茗儿送药。”
陈茗儿实在也痛痒得难受,不再推辞,接过来,大方谢他一声。
东西送了,闵之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堵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来。
傅婉仪知道躲不过去,开口道:“我先去……”
“不用,”陈茗儿看着闵之:“你有话说?”
“有。”
“那我跟你出去说,叫傅医正歇会。”
“好。”
这院子原是荆州城富商白鸿飞的房产,修的精致,假山湖水错落有致,还有个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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