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十五。”
陈茗儿狐疑,这怎么跟贵妃问一样的话。
成文帝看了看陈茗儿,又抬头虚虚往长宁住着的绛萼阁掠了一眼,沉声道:“照看好公主,朕会重赏你的。”
“谢皇上。”
见皇上抬脚欲走,陈茗儿忙侧身避开,脚下一慌,手中的小茶盘差点砸翻,刹那之间,陈茗儿脑中飘过好些个念头,甚至连……连怎么死都想好了,好在成文帝伸手帮他稳住了。
陈茗儿惶惶然抬头,竟连谢恩都忘了。
“朕的女儿今年也十五……”成文帝欲言又止地摇摇,朝着陈茗儿摆手,示意她把药端进去。
陈茗儿应声往里走,走出去好远,悄悄回头,仍能看到皇上的背影杵在那里。
明明周围拥簇的都是人,却显得孤零零的。
傅婉仪才替贵妃切完脉,见陈茗儿进来,低声叮嘱她:“娘娘的脉象已经平稳,今日便能醒来,你小心在跟前伺候。”
说罢,收拾了药箱,是一幅要走的模样。
“医正去哪里?”陈茗儿慌道。
“太子派人传我。”
“那贵妃这里……”
真要独当一面,陈茗儿心里还是虚。
“娘娘的病情已经稳定,只需好生将养,每日按时以砂盐热熨,叫血块行完便无碍。”
“好,”陈茗儿虽是应下,仍是不放心道:“那若是忙完了,医正还是早些回来吧。”
“嗯,你安心。”
陈茗儿勾勾嘴角,心里的话说不出来。她不安心,不光是因为自己是个新手,更因为,这几日在贵妃这里伺候,总叫她觉得怪怪的。前日贵妃在睡梦中握住她的手不放,口中念念呓语却是:“怪娘亲没有护好你……”
今日连皇上也好端端在自己面前提及长宁。
陈茗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是真的很像贵妃吗?她自己却是瞧不出来的。
贵妃转醒,见陈茗儿在身旁发呆,叫了她一声。
“奴婢服侍娘娘喝药吧。”
陈茗儿将贵妃扶起,多加了两个软枕叫她靠着舒服些,端起药碗自己先唱了一口,“正好。”
“我自己来,这几日把你累坏了。”
贵妃接过药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也不急着往嘴里送,勉强朝着陈茗儿露了个笑脸,“你去歇会吧。”
“不急的,等娘娘喝了药。”
说话间,秋英从外头进来,回禀说薛氏带着长宁来了。
陈茗儿一听,低头收拾茶盘,出来前小声嘱咐贵妃:“娘娘,这药别耽搁凉了。”
隔扇门外,薛怡芳和长宁迎面过来,陈茗儿低下头,脚步匆匆,错身而过的瞬间,薛氏却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东宫正殿,太子负手而立,他年前是铺展开的地图,荆州以南。
傅婉仪还未开口问安,就听太子徐徐一笑:“这些年咱们俩都在这一圈宫墙之内,却始终见不着彼此。”他转过来,背光之下,看不清面色,气质却仍是淡泊。
傅婉仪毕恭毕敬行礼,“太子心系社稷,朝务繁忙,自是碰不上我这样的闲人。”
“心系社稷……”
太子人往茶案边去,摆手叫傅婉仪也跟上。
待两人坐定,太子才将话说完,“既然你说我心系社稷,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去一趟荆州。”
傅婉仪端着茶盏的手狠狠一抖,茶水泼出一半来。
太子抿茶,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神情自若:“元嘉跟司空乾僵持住了快一月,托到入冬,我恐生变数,你去一趟,或许有用。”
傅婉仪手里的茶到底是没送到嘴边,她将杯盏搁回茶案上,拿起一旁备好的帕子掸掉了手背和袖口上水渍,垂着眼,半天不说一句话。
太子盯着傅婉仪手中的帕子,淡道:“那原是备着给你抹眼泪的。你没有以前爱哭了。”
傅婉仪指尖一顿,沉沉开口:“太子肃清了殿内,是怕我说出什么叫人难堪的话来吗?”
“那倒不是,”他眼中尽是落落坦荡:“去日之事已成定局,如今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你不会这么糊涂。”
傅婉仪冷笑:“我一介女流,说出天去也不过是个医官,有什么责任。”
太子挑眉:“你若非要忘了傅家先辈如何热血疆场才换得今日安康,我也懒得纠你,但我仍是信我自己。”
“信你什么?”
“信我没看错你。”太子曲指在案上空写一字:“家国于前,你不会糊涂。”
傅婉仪终于抬头与他对视,“非要教训我吗?”
太子脱口:“不敢。”
这两个字迅速将时光拉回十年之前。
“你就非要教训我吗?”
“我不敢。”
“你是太子,有什么不敢。”
“就是不敢。”
……
光阴交叠,面前之人已绝非当年之人。
傅婉仪认命般闭了闭眼:“我仍是要谢你。你不是不知道我草木之人,没什么用处,不过是想叫我再见他一面。”
太子猛地咳了两声,握拳抵住嘴唇,半晌,气息微喘道:“去吧,把心结了了,回来好好活着。”
傅婉仪别开脸,低声道:“我想带个人一起。”
“好。”
太子合掌撑在茶案边缘,难得啰嗦了一句:“若是见了司空乾,替我带一句给他。”
“什……什么?”
“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渡渭桥。”
第28章问罪
听见薛怡芳叫自己,陈茗儿站定却没有转身。秋英紧着上来,客气道:“娘娘在里头候着公主和夫人呢。”
薛怡芳打量着陈茗儿的背影,“她是?”
“太医署新来的医女,跟着傅医正的。”
光是这几天,这句话秋英就不知跟多少人说过了,好像任谁见着陈茗儿都免不了多问一句。
薛怡芳谨慎道:“娘娘身边的伺候的人,还是要仔细些。”
“夫人放心,这姑娘很伶俐。”
陈茗儿心道薛怡芳叫住自己,这挑三拣四的话却又不是对自己说的,也不言语,抬脚边走。走出一步,听见秋英诶了一声,笑着解释:“丫头才进宫,许多规矩还不懂,也不认得夫人。”
薛怡芳淡淡道:“在我这失礼倒是没什么,别在娘娘跟前失礼就好。”
陈茗儿越走越快,到没人处,把茶盘往墙角一砸,气红了眼睛。
秋英以为她不认得薛怡芳,她怎么会不认得,挫骨扬灰她也认得。薛怡芳不光是长宁的舅母,还是闵源的婆婆,上一世,她在闵府受的磋磨,多半都是这个薛舅妈在背后挑唆。陈茗儿就不明白了,一个舅妈,姻亲而已,怎么就对长宁的事这么上心,大大小小,事无巨细,连长宁和闵之的房事都恨不得过问一二。
陈茗儿捡起被自己摔坏的茶盘,指尖抠着那坏损的一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比起愤怒更有不解,这些人尊贵无比,又为什么非要一个二个的都是视自己为眼中钉,她到底碍着谁的路了?
“找了你一圈,怎么在这?”
傅婉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陈茗儿忙揉了揉眼睛,转过来,露出笑脸:“医正回来了,好快。”
傅婉仪略显疲惫,沉沉道:“我有话跟你说,但也不知道谁不谁擅自替你做了主。”
“什么?”
“太子要我去一趟荆州,我同他说要带你一起。”
“荆州?”陈茗儿诧异:“荆州战事才起……哦,对了,听说医正从前也随军做医官。”
各种缘由,傅婉仪不便同陈茗儿说的太清楚,她这么想,那么是吧。
“沈元嘉把你交给了我,我走到哪都得带着你,所以也没问你的意思。”
陈茗儿笑笑:“那我自然是愿意跟着医正的。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日。十一月下旬江上起冰,就不能走水路了。”
陈茗儿舒心一笑:“正好,贵妃娘娘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
傅婉仪见她把贵妃的事放在心里,随口道:“我看你跟娘娘还真是有缘,长得像,娘娘待你也格外好。”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陈茗儿摇摇头,“我是记着你跟我说的医家本分。病人就是病人,她是不是贵妃,对我好不好,与我长得像不像,都无关紧要。”
能听得陈茗儿这番话,傅婉仪还真有些佩服她,玩笑道:“果然是孺子可教。我原本以为带你在身边是我沈元嘉的忙,眼下看来,他把你送来,倒是帮了我忙了。”
“医正过奖了。”
陈茗儿抿了抿嘴唇,其实她心内深处对傅婉仪的感激更多,只是一时不好表露罢了。
不过傅婉仪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茗儿不好直问,便关切道:“傅医正是不是累了?”
“我还好,倒是你辛苦了。”
傅婉仪沉吟片刻,忽然问陈茗儿:“你若是再见闵之,会如何待他。”
陈茗儿被问得一愣,倒是答得十分干脆:“不相干的人,该怎么待就怎么待。”
“不相干的人,”傅婉仪品着陈茗儿的话,喟叹一般,“是啊,不相干的人。”
陈茗儿直觉地感受到这次荆州之行会遇到深埋于傅婉仪心底的那个人,因为此刻,傅婉仪就站在她面前,可她的七魂六魄却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荆州,江陵城。
阴雨连天,江雾蒙蒙,只能零星窥见隔岸灯火。
沈则双手置于膝上,凭空握了握拳。僵持半月,这半月来江水暴涨,而他麾下的水军也多半都是北方人,虽训练有素,但到底不是从小在江边扎猛子长大的,水性了了。
他不知道司空乾现在是不是已经神到,连天象也能推算了。
屋外脚步声尚远尚轻,沈则却已经听到了,他倏然睁开眼睛,片刻之后帘帐挑开,杨平身后站着闵之。
沈则下意识握住腰上的香囊,张口却是算账:“君子一言,你却迟了两天。”
“你有没有良心?”闵之一手解斗篷,“这几日大雨,我急着赶路,差点葬身江底喂了鱼,你还嫌我迟了。”
沈则冷眼:“迟是没迟?”
闵之将斗篷一扔:“迟虽迟了,但……”
“知道迟了就行。”
沈则才不听他后头的那些废话,指着杨平,“备饭吧。”
“沈元嘉你真的好好招待我,”闵之也不见外,就着沈则的东西擦了把脸,把手巾往脸盆里一砸,颇为得意道:“你要的兵马数,我给你他两倍不止,除了这个,我还给你备了份大礼。”
“少卖关子,”沈则不领情,“不是太子大刀阔斧从三司开始查,你在峡州的兵马审计能这么顺利?”
“好好好,”闵之往小榻上一倒,骂道:“数月不见,你这狼心狗肺的功力见长,亏得我替你打算。早是如此,我且作壁上观,看司空乾怎么溜你。”
一时口快不顾及,说完后两人都默不作声。闵之自知言语有差,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蹙眉道:“我看这雨还有的下。”
沈则嗯了一声,撩袍坐定,问道:“江上如今什么样?”
“风大狼急,以咱们水师的功力堪堪能够应付,但这雨要是再下两日可就不好说了。”
话说到这,闵之微微挑眉,拿捏着沈则:“我原本还想替你解了这僵局,但你不领情,也就罢了。”
闵之话虽都说到这份上,沈则面上仍不见丝毫急切,只淡淡道:“你且说说。”
“我说了,你要是要用这法子,怎么赔罪?”
“怎么都行。”
闵之两腿一盘,顿时来了兴致,“浔阳扈辛这个名号你听没听过。”
“听过,”沈则点头,“号称能没入水底四五十里,潜得七日七夜。人送外号浪里白条。”
见沈则知道这人,闵之更是得意,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扈辛虽是个穷的叮当响的渔牙,却有风骨,不愿受雇于官府?”
话音刚落,杨平送了酒菜进来,沈则回头看了一眼,续道:“瞧你这势在必得的样子,你是把扈辛给我带来了?”
“算你聪明。”闵之趿鞋下榻,往食案前一坐,笑睨沈则:“怎么样?是不是恨不得跪下来谢我?”
“若真是有用,一跪也无妨。”
沈则手肘撑在膝头,人往前探,“你先跟我说说,扈辛是怎么被你收服的。”
“说来话长,总之我就是跟他有了过命的交情,你说巧不巧。”
沈则淡笑:“我说巧。”
闵之没留意他的言外之意,仰头饮了一杯酒,满目讶然:“你行军不是一向轻车简从,怎么这会还带酒来。”
“尝出来了?”
“这能尝不出来?”
沈则漫笑:“这坛酒换你的扈辛如何?
闵之嗤他:“那也太便宜你了。”
“人在哪,扈辛?”
“想见?”闵之抹了一下嘴角,知道情急,也不再玩笑,“得,你先欠着,回京我必得好好敲你一笔,人在外头,我就知道你肯定等不及要见。”
沈则叫了杨平进来,“把扈辛给我看管起来,找得力的人,多派几个人手。”
“你?”闵之嘴里还嚼着菜,说话含糊不清,“你这是做甚?沈元嘉,你糊涂了吧。”
沈则给杨平摆摆手:“照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