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歌一时语塞,又过了片刻,低声道:“可我说了,我从不欠别人的人情。”
有细风从门外渗漫进殿中,扬起她身边几块碎绫白纱,又缓缓落下,悄无声息。
沉渊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从明日起,你便入净星殿,专司随侍之职罢。”
子歌更是诧异,不由再问道:“为什么?”
沉渊却道:“哦,你从前煎熬汤药的那股清甜气味,我觉着尚可,你既然不愿欠我的情,便留在这净星殿中,为本君熬药好了,不过鉴于你义父已经灵寂,这个熬药随侍的时间,或许会长了些。”
子歌将他这番话认真想了一想,还想着再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咬了咬下唇,俯身再拜:“多谢灵君。”
沉渊放下茶盏,正色道:“还有一事,从今夜以后,你不必再易容换貌,也不必再用虚名,就以你隐莲族姬的身份现世于六界众族面前。”
如此一来,他相当于昭告天地各族,隐莲的后人,盗取灵石的族姬,就在他沉渊灵君的粹华宫内。
子歌已经从地上起身而立,闻言终是忍不住心中的忐忑,又道:“灵君此举,怕是会为这粹华宫平添非议。”
沉渊自锦榻上垂眸看她,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只那一眼,子歌像是忽然看见了他负手立于大罗天境,睥睨于天地之巅,俯瞰众生时的风姿模样。
沉渊淡声道:“那又如何。”
“本君净星殿中的人,于我身边,从来就不需要隐匿身份过往。”
那一刹那,子歌周身的血脉微微一滞。
她从不远处稍稍仰起头来,静静仰视着他。
他说,于他身侧,她便只是她而已。
那句话,子歌一直记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已看遍了六界中缠萦不散的倾世艳霞的斜掠残痕,看遍了逆流回溯的迢迢旧年云烟,看遍了随日月消长飞红漫天的如花美眷,那一眼,那句话,却始终不敢忘记。
那夜之后,她便以隐莲族姬的身份,长入净星殿,奉药随侍。
灵山脚下,花林连绵成绯色汪洋,柔嫩落英纷繁落下,浮于眼前的一方清水池面之上,水色墨染嫣红,宛若丹青。轻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碎了一汪波光潋滟的涟漪淡痕。
一人静立于清水池边,白衣皓雪,衣袂飘然。
子歌掌中缓缓凝聚着灵力,银色精芒渐渐聚于掌心,光华肆盛。
她长袖轻甩,掌中的灵力直直注入水面,不待须臾,池水竟被生生分成裂缝,一股清泉自池底涌现,上方托着一个暗色木匣,木匣周身有翠色的莹莹仙光围绕。
她伸手,那木匣便如同通晓她心意一般,自清泉之上飞落在她掌心。
木匣落在手中的一瞬间,池面裂痕浑然消失,池水霎时复拢,归于平静,只有点点落花,偶然飘落。
沉渊既以手中的三块灵石相应,加上她前不久得来的这一块,先将四块灵石净化,只等找到最后一块五彩灵石,所有的一切,便都圆满了。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几千年之久,与凡间之人匆匆十几年的命途一生相比,已经不算短,但与天地轮回永无休止相比,却也算不得长。
长也好,短也罢,而这走过的上千年光景,已是蕴含了她的一生所求了。
她祭出灵诀,幻化成云,腾身往粹华宫行去。
行至半路时,耳边忽然传来剑身相碰的清脆之音,子歌循声看去,只见不远的天际处,云浮雾隐,遮掩了两道拼斗的身影。
一个她颇为熟悉,便是冷面如霜的苍龙星君,星游,另一个嘛,她兀自笑了笑,虽是不熟,却一面难忘,正是那个与星游打了不知多少年的架,当初在东勤阁巧遇的落离。
只不过眼下,她又修身易声成了一位翩翩青年的模样。
两人拼斗正酣,落离使出全力,而星游也是招招不留情。
子歌叹息,却十分有兴致的凑近了一点,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个打架法。
她才一近身,星游便一个锐利的眼风挑过来,看见了她,随后,那眸色便暗了几分。
她饶有兴致的观战,心想着照这个态势发展,落离已经撑不过五十招必败。
果真,就在她默默数着招式到四十七的时候,龙吟剑翻转,在两人之间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直取落离面门。她心中一顿,只想完了,这一式,落离必伤。
可龙吟剑却携着剑风在落离面前寸处停下,星游在最后时分握住剑柄护手,而落离则被凌冽的剑气弹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长剑‘啪’的一声,脱手而出,落在一块浮云之上。
子歌长吁了一口气,想着这苍龙星君倒还算有几分人情味,就如那些时日她在东勤阁照料他时察觉到的一般,表面冷若寒冰,其实也是个温热之人。
落离晃神之后,淡淡道:“星君好剑法,在下又输了。”
子歌不免好奇,若是在东勤阁,落离输了便要爬墙回去,现如今这云海茫茫,哪有墙给她来爬?
星游冷目相对,不语。落离又说:“下次再寻机会同星君比过,我,我先走了。”说罢腾云落地,转身而去。
饶是子歌现在已隐莲族姬的真正身份重现于世,时刻在内心警醒自己,万事沉稳内敛,不可再像顶着九荷的虚名时那样肆无忌惮的过活,以免坏了隐莲一族的族风,但看着地面上那亦步亦趋,渐行渐远的瘦弱身影,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落离真的是走回去——既是无墙可翻,她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回去啊。
她暗自咂舌,若是她修灵之地离这灵山不远还则罢了,否则,照她这个诚实的脚程,若两地相距千里,她这一步步又要走到猴年马月去?
子歌惋惜,这姑娘,哪都好,就是心眼忒实了些。
她正瞄着那抹快要走出视线范围的淡影,就听耳边有清冷之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清苒转身,星游已经收了龙吟剑,踱步到她身边。
她从白衣锦袖中拿出那方木匣,道:“来取灵石,恰好路过。”
星游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暗色木匣,又将视线缓缓移到她脸上,眼色深邃暗沉。
子歌心中怅然,果然还是这副神情。
自从那夜沉渊道破她身份之后,第二天,整个粹华宫便全部知晓了,原来当初那个南香阁一身青衫长裙,掌药制香的灵女九荷,便是隐莲族仅存于世的族人,族姬子歌。
在粹华宫一百七十余年,终日青裙容色平庸,却调的一手馨香,配的一副妙药的是她。
在木灵族祭典上惊鸿一现,白衣胜仙绝艳无双,却于木灵阖族和沉渊灵君眼下,明目张胆地盗走灵石的也是她。
两个人,两身青白纱衣,两张完全无法重合的脸,是她却又不是她。
那几日,粹华宫内的人见了她,俱是神情恍惚,目光复杂难辨。
就连那终日风流逍遥的流彦殿下,乍闻此事,都惊的立马放开斜倚在怀中的美人,急慌慌的腾了朵不成形的仙云,一溜烟跑到净星殿来看这个惊世骇俗的大热闹。
初见她时,流彦忍不住连连啧声,围着她绕了个圈,才奇道:“想不到几日不见,狗尾巴草居然都能开出清莲。”
她饶是没忍住还是身为九荷时养成的泼皮性子,回道:“由此可见,殿下下次揽美入怀之时可要瞧得仔细些,那看上去秀丽美貌的娇人,说不准是枯骨画皮的鬼魅。”
流彦愣了愣,又笑道:“虽说这话倒是你往日里的那副腔调,但脸上这神情,却与九荷没有半分相像,她素来笑颜盈盈,这样的清冷淡艳,却是从没有过,话说,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人罢。”
她微顿,察不可闻的叹息道:“殿下说笑了,我就是她,她便是我。”
流彦又高深莫测地打量她几眼,摇了摇头,道了声可惜可惜,便去找沉渊打听事情的始末经过去了。
莫说流彦拍案称奇,前些时日,就连几位星君见了她,脸上的神色亦是精彩绝伦,不可言状。
除了星游,从见她第一眼,便是目沉如水,看不出情绪来。
第十五章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星游淡淡注视,许久过后,只道:“回去了。”腾了轻云,留她在原地,直径离去。
子歌将灵石木匣放回袖中,远远跟上。
灵空一片月,清辉笼愁欢。谁念往川畔,莲魂默秋寒。
十五夜,月正圆。
耳边是川水墨涛狂啸,尽头却早已没有天青故里。
寒风浓烈,携着月圆之夜至清至浊的强盛灵气扑面而来,呛人微醺。风声泣血,犹如当年。
沉渊稳了稳元神中那缕蠢蠢欲动的魔障之气,对身边的人道:“随我来。”
子歌有一丝犹豫踌躇,今夜月圆,是净化四块灵石最好的时机,可月圆之夜,也是沉渊体内魔气最盛之时,净化灵石必然会耗费他神元之力,若因此催化了魔气衍漫难抑,那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就在她面露难色,于原地踟蹰抉择时,沉渊清淡的嗓音从前方传来:“净化五彩灵石最好的时机唯有月圆之时,今日错过了,下一次,还是一样。”
她了然,叹息,终于跟上前去。
沉渊带她进了粹华宫后园,园中静谧。风送香暗涌,小池生明镜,双桥落银晶。
沉渊于一面宫墙前驻步,墙上是紫色艳霞般浩渺烟云的菩提花茎,沉渊广袖盈风,轻抬挥手,淡色流光闪过后,琉璃宫墙上竟出现了一道玄门幻影,沉渊稳步走进去,子歌不敢多做声张,强压着剧烈的心跳,随他一起入了幻影之门。
门后竟然别有洞天。
是一间偌大的道房,空旷寂寥,行步之时,子歌能清晰的听见绫缎纱裙迤逦着滑过地面的簌簌声响。
道房无窗,道场四周漂浮着几颗幽亮的悬珠,散着莹璧之辉,照的道场中几根玉柱之上刻的银鳞盘星的玉须龙雕熠熠生辉。
道场正中央浮着一方云台,为覆的云絮轻软纯白,沉渊立于云台前方,朝她伸出手来:“拿来。”
子歌回过神后,连忙从衣袖中将装有木之灵石的小匣拿出来,递给他,却不知为何,手上微微有些颤抖。
或许是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罢。
沉渊自木匣中取出灵石,长指轻弹,灵石便携着清风向前飞去,稳稳浮于云台之上,落定后,从下方云絮内又有三颗灵石缓缓升起,与木之灵石列成一个方正矩阵,四颗灵石各散其华,一莹碧色,一莹金黄,一莹土幽,一莹水青。
四灵石未经净化,光华之中尚有浊气缠绕,沉渊负手静立,淡淡对身后人道:“离远一些。”
子歌知道净化之术仙法强盛,她灵族之躯恐怕受不住那样的神法仙华,不由点头,退后了几步。
眼前的人手指微动,正要开始行术部法之际,子歌皱眉于他身后,忽然叫了一声:“灵君。”
沉渊莹亮的指尖已有仙华乍现,闻声转过头来,问道:“何事?”
子歌心中起伏不定,动了动樱唇,最终也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沉渊目光平沉的看她一眼,不言回身。
淡紫色的祥瑞光华自沉渊两指之间漫进云台之中,雪白的云絮霎时也变成闪着灼灼祥光的紫云,那紫色的仙气着实耀眼,子歌在呆愣之中,缓缓眯起眼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沉渊的仙瑞之华,淡紫色的仙光之中浅浮一抹丹红,又想到他原来在天界的尊号,这才了然于心。
瑞华渗进四块灵石之内,将其全部笼罩覆盖,一时间,整个云台紫光绚烂,整个幽暗的道房光华满庭。
子歌活了七千多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强盛的仙华之光。
她已经愣在原地,却在仍不经意间看见沉渊微微皱了一下眉。
子歌心中迟钝却猛烈地一跳,正要举步上前,就听沉渊略带压抑的嗓音道:“别过来。”
“灵君……”
“无妨。”
子歌不敢妄动,却见他眉宇间越锁越深,只有眸色依旧沉静。
沉渊持续祭出净化之术,体内那缕乱窜游走的魔气也随之翻涌,越来越要冲破他元神的束缚。
此时沉渊无法分神,要想继续净化灵石,便顾不得体内肆虐的那缕魔气,若要以仙力将魔气压制住,便要停了这净化之术,二者不能兼得。
沉渊眉稍跳了跳,他抑住一声要破喉而出的轻咳后,指尖紫色仙芒骤然突盛,片刻后,华光渐敛,他周身的仙气也缓缓消散,又变成了进门前那位淡然平静的白衣灵君。
沉渊掌中幻化出一个略大些的木盒,指尖回风,四块灵石便悄然飞落入盒,他单手阖上盒盖,转身将盒子递给不远处的那个人,道了一声:“给。”
子歌灵魂归窍般惊醒过来,喃喃道:“这、成了?”
魔气已经不受控制,混着他的真气在体内流窜,他堪堪稳住心神,将木盒放在已经呆若木鸡的人手上,不动声色的道:“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