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体面俊朗,即使是肃穆沉静的面容,也是清俊矜贵的样子。没有人会因为他孤身一人屹立江氏敢欺他丧父丧母,也没有人敢因为他年轻低调而去质疑他势单力薄。
谁都知道,如今的江氏,如今的温氏,都是这个孤身一人丧父丧母的江崇律独自扛下,坐拥几近千亿身家,胆大的人,扎破头想往他身边钻,有此机会,岂有不来追捧的道理。
歪斜在轮椅过了余生的江铭,怎么也不会想到,走完一生冷冷清清,空留躯壳被千人踏破门槛的瞻仰哀悼,人人仿若痛失至亲。顾栩也看到江崇律晃动在嘴角要弯不弯的弧度,虽然他其实并不想看着他这样笑。
近在眼前的江铭,面容端详僵硬,躺平了也那样岣嵝瘦小,他在最后被病痛折磨的没有神志,不成人样,闭不上嘴角,不断掉下的唾液连江崇律都不想站的很近,纵使他的手掌有多暖,江崇律都是嫌弃的。顾栩光是想想就受不了,他怕自己变得比江铭更不堪入目,更怕那时候看见江崇律同样眼神的自己,是清醒的。
所以去美国,哪怕去埃塞俄比亚,去任何地方,都没区别,他本来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葬礼上,有江合的人,有江家的人,有温家的人,有各种权贵上游,当然也包括许家的人,这次许家来了三个人。许止萦一袭低调的黑色洋装,看着江崇律的眼中全是难过心疼,顾栩知道,只有她才是真的为江铭难过,大概是因为她以为江崇律也很难过。
许止霖看着自己的妹妹一脸遮不住的痛心,默默皱眉抽烟,旁边相伴的青年竟带着笑拍拍他的肩。
那人没有参加吊唁,站在门外等待着谁。江崇律没想到他会来,在不远的地方看了他许久,似乎才做了个决定走过来。
许慕见他过来,微微弯起嘴角。
“江总”
江崇律也笑,三分讥讽七分苦“这么说,我该称你一声许总?”
许慕摇摇头,向不远处的灵堂拉长了目光,他丝毫没有要去祭拜的意思,好像只是闲的没事来看一眼“你都知道了。”
“知道的不多”空气稀薄,许慕一副看起来很冷的样子,说话间口中冒白气,他缩着肩膀,眼睛还是带着些笑意“那是有什么指教么,江总?”
江崇看了看走过来的许止霖,又多加了一句“有,希望你离许景行远一点。”
“他姓许啊。”许慕好笑的说。
只不过江崇律这次一点也没笑,反而看上去有点不开心,他背朝着许止霖,眼中冒出寒意。
“可是我姓江。”
他话说的坚硬,甚至带了一丝怒气,许慕仍是柔和的看着他,他气度好,也不介意江崇律的生硬语气,反而当做什么也没说过一样,同走过来的许止霖占到了一起,许止霖朝江崇律点头。俩人一起说着“节哀顺变”倒是默契得很。
江崇律将许氏几人送到门口,许止萦步伐流连,落在几个哥哥身后慢慢的陪在江崇律身边,目光仍是对他的担心难过,江崇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偶尔安抚性的微微一笑看上去反而更显得落寞了。
几人身边突然嘈杂开来,惊退开的人群带着惊呼,江崇律却并未注意另一身侧的动静。没有人认得这个举着刀冲过来貌似疯狂的妇人,江崇律甚至从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而温廷海的妻子,这个失子的母亲,她一早便冷静的站在温家的人群中,又在某一刻释放了自己歇斯底里的仇恨和愤怒,推开了阻挡自己的无用老公和碍事的众人冲了过来。
那一刀是要冲着江崇律的心脏去的,许止萦站在一旁被吓得面孔苍白惊恐,却还是下意识的往前推了江崇律一把,她个子小巧,一把的力气能把江崇律推多远呢,于是她侧身挡了挡那把刀子。刀子偏了,那女人被许止霖一脚踹了老远,趴在地上痴笑,许止萦捂着左脸和脖子,瞬间半个身子都沾了红色,江崇律瞬间变了脸色。
“止萦?”停在他怀中的这只小蝴蝶眨了眨糊满血红色的眼睛,神色痛苦却还是在梭巡他身上的伤口,江崇律单膝撑在地上,伸手托住了她的身体似要查看,许止霖一把推开了他,妹妹脸上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在场每个人都让他愤怒至极“走开!!”
“哥…”
“萦萦,马上就不疼了,别怕”许止霖抱着妹妹声线颤抖,然而她的眼神却还是放在一直江崇律身上,伸出的手沾满红色似要抓住什么人“崇律…哥…你受伤没…”
许止霖狠狠的瞪着江崇律,他瞪的没有立场,又那么理直气壮。
江崇律接过那只手,握在掌心,他静静看着这个女孩子说“我没事,别怕”
别怕。
顾栩不合时宜的想,以前他也这么对自己说过。
救护车来的很快,带着许家的人呼啸而去。江崇律的衬衫上沾了血迹,顾栩帮他拿来新的衬衫,他坐在一侧,任由顾栩给他擦干净手换掉衣服再系好每颗纽扣,很快就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谁都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本的样子了。
江崇律看上去出奇的没有表现出愤怒,他背过身很平静的注视着楼下来来往往交头接耳的人群。
也许正因为他看上去掩饰的太好了,把那些需要独自忍受的无措和压力都融在了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只想在这一方求取缓冲的宁静的背影才显得他格外落寞。
他还这么年轻,骄傲卓绝的一个人,此刻孤单的背脊却寂寥的足够令人心疼,顾栩缓缓的走过去,从后伸手拥住了面前的人,他把脑袋搁在了江崇律的肩膀上,这重量让江崇律能找到现实里的存在感。顾栩陪他看窗外那些有关又无关的人群,温润的道“江崇律,别怕。”
江崇律稍有愣怔,紧接着全身的血液细胞渐渐回暖,久久僵硬的肩膀在一瞬间感觉到了肌肉的酸意,他略略弯起唇角,笑的有些乏力,回握腰间那双手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发哑了。
“手怎么这么凉。”
顾栩笑笑说“担心你。”
江崇律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怅然“是我的错,在温家的事情上。”
“嗯。是你的错。”
能被人理解是件奇妙的事,顾栩深知江崇律,处在高位,感情浅薄,没有受过太多来自父母长辈的扶持疼爱,自然不会懂一个母亲的恨意。恐怕也更没有想过自己除了江合的主人身份,还有对江家乃至温家的责任,来自家族的责任,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有义务,有能力去承担这个责任。
没有极端强势的愤怒,就足以见得江崇律的强大,他懂得反思,懂得适时愧疚,就如同对自己一般。
在对温氏的漠视上,也许多多少少掺杂温屿的影响,这个名字,从来都是心伤,顾栩知道他从来没有在江崇律的心中沉寂过,却第一次体会到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他们某一个人存在着不可磨灭的影响。江崇律这辈子也忘不掉这个人了,同样的,他再也忘不掉许止萦了。
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既怕对别人好,又会因为对别人不够好而愧疚。他就是这样矛盾的个体,所以任何留下在他心里留下过印记的人,都会成为他忘不了的人,温屿是,许止萦是,当然,顾栩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矫情也罢,不甘也认,第二名和第二十名没有区别,之一和平凡是一种近义词。
那些被江崇律画线停止在某个临界点的感情,是顾栩永远好不了的伤口,温屿不欠任何人,许止萦甘于牺牲,顾栩轻轻的叹气。
只是慢了几步而已,虽然要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是件很难的事,但相对于承认自己对江崇律而言并不特殊,对顾栩而已,又相对简单得多了。
及时止损是个很好的词,也好在现在顾栩再也不用想那么多费脑筋的事了,俩人静静的拥在一起,应该就是当下一次比一次更少的记忆了。
更何况,适可而止才会界限分明。
第71章
江铭的葬礼发生的事故,不足几天,该知道的跟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个遍。
江崇律也开始形色匆匆且忙碌的往返医院和公司之间,看上去许止霖的态度似有好转,连江晴都跟着放了一颗宽心。
顾栩不知道江晴是不是也煮了南瓜粥,小米粥送去许止萦那里。倒是他一直没能去医院亲自看望,只在出院那天,跟梁纪一起代表公司随行。
这天梁纪特意安排人定了束雅致的鲜花,绿白相间,一下子就让顾栩想起初次在江崇律家见到的那个鲜活俏皮的许止萦。
美丽的东西,好像都易折。
也不知是梁纪定的花看上去目标太大,还是拿着觉得不好意思,江崇律走在前面步子迈的特别大,顾栩差点跟不上。
梁纪还没找到车位把车停稳,江崇律已经过完了马路,正转身站在路的那头等他们俩,那天的太阳,挑了个最好的位置闪闪发光,顾栩不知道是望多了太阳还是望多了江崇律蹙起的眉,他步伐停下的时候,整个视野的光就像小时候十几秒燃烧完的烟花棒细细碎碎的在黑幕里熄灭。
这样的失明,还没有这么突如其来的时候,顾栩心下一慌,牙齿立即在内唇狠狠咬了下去,直到一阵血腥味漫在口中,他才记起自己几乎没有痛觉,压根刺激不到某根压迫他视觉的神经。
马路中央,顾栩冷汗遍布背脊,三不五时路过的车流带起阵阵的风擦身而过,下意识的,他极其小声喊出一声“江崇律…”
小的没有任何人听见他的慌乱。
就在他弯腰想要撑住双腿时,有人急忙冲过来托住他的臂弯,扶了他一把。
“顾栩,你怎么了?”
包装精美的花束垂在一侧,淡粉的塑纸外壳被捏出数道皱褶,江崇律这才觉得心脏渐渐慢了下来,顾栩从看着自己,到停下脚步一脸迷茫的站在车流里,江崇律那一瞬间几乎觉得他是要自杀。
他吓了一跳,几乎就要抬脚冲过去,他压根望了自己手上拿了一束花,若不是这束花提在手上,他一定是要抓着顾栩把他的脑袋摇个清醒。
“没事,别动。”
顾栩说的轻松,额头却全是冷汗。他撑着自己的手臂用的力气太大了,梁纪知道他身体情况,只以为是哪里不舒服,不由得很担心。“是心脏不舒服吗。”
那一阵紧张过去,视觉并没有完全恢复,只是慢慢有了模糊的影子和单薄的颜色,还有走过来的黑着脸的江崇律。
顾栩轻轻的喘气,脸色好了许多。他想对梁纪笑一笑,却连唇角都没来得及弯起。
“你还想在这站多久,是怕没有车撞到你吗。”
他明明只是很担心,生气,却还是选择这样生硬的开口,江崇律抬头看到顾栩的脸色和半垂的眼睛,心里发紧,扯过顾栩手臂的样子看上去却像是非常不耐。梁纪深深的皱着眉,隔开了江崇律,轻轻的把顾栩带到了路边。
“谢谢,我还好。”
梁纪松开手,顾栩不甚在意的微微一哂,直到江崇律走过来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径直向电梯口走过去,那背影消瘦又疲惫,梁纪看的心里都闷的厉害。
江崇律沉默下来,也许他也想问问顾栩,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可是顾栩现在却一定不会告诉他了。
“江崇律,你现在应该对他好一点的。”梁纪开口道。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梁纪反问一句,低头看到捏皱的花,又哑然笑了笑“你说,许家的小妹妹,因为你毁了容,全天下都知道,你要是不娶,谁会放过你。”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江崇律看着不远处顾栩的背影,他站在电梯口却没有按下电梯,只是背朝他们站着,谁也看不见他有什么样的表情,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梁纪随着他的视线,唇边的笑已经接近嘲讽。“你猜顾栩有没有想过。”
江崇律眉头果然皱的更深,梁纪又说道“趁现在还是对他好点吧,他那颗心脏本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不是吗。”
不是的,江崇律心里想着,他有最优秀顶尖的医疗团队医疗设施,有最先进的药,甚至..甚至可以换掉顾栩的心脏,换掉顾栩衰竭的器官。有那么多办法,总有一种能让顾栩好好的过下去才是。
那一束皱的不成样子的鲜花,到底没能拿进许止萦的病房。也幸好没有带去。
她大半张脸被包扎着,连带着半边的锁骨都被白色遮盖,厚重的纱布下是江崇律浓浓的歉意。再娇俏单纯的笑脸,也染上了落寞和自卑。没有人给病房摆上花的颜色,许止霖冷着一张脸,算不上客套,不过对他们还算保持了风度。
在许止萦小心翼翼的眨着眼睛说“能不能帮我削个苹果”时,梁纪跟顾栩适时的走出了病房,连许止霖都借故离开了。
梁纪靠在走廊壁砖上抽烟,顾栩仰着头,问梁纪要一根烟,被拒绝了。靠着冰凉的壁砖,冷气嗖嗖的往衣服里皮肤里血管里钻,呼吸间的空气怎么闻,都是苦涩的味道,他脑中默默的回放江崇律卷起的衣袖和大年夜的桂花糖藕,他其实不应该再有任何嫉妒之心,也不该再对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产生那些矫情酸痛的心思了。只是亲眼看见,又会觉得有一丝遗憾,是的,是遗憾。
可是呢,贪心的人是没有好报的。于是当下又好像只能安慰自己,是江崇律的人设太符合大象的本质了,就算他不是条蛇,也会想吞一吞的,何况他连条蛇都不如,看一眼都快噎死了。
第72章
“吱呀”厚厚的仓库大门被从外推开,快速泄进来的光线使原本坐在餐台的小男孩抬起手臂遮挡住了眼睛。
一行人背着光走过来,海茵听到厚重皮靴踩在地上的响声,他嫌弃这个废旧仓库的脏乱,不愿踩在地上起灰,才在送他来的人走了后爬上了台子,找了块高地。现在这人一来,一定空气中全是灰。于是他捂了半天脸。
“啪嗒”金属打火机清脆的一声响,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嗤笑。
火光让背光的男人面容清晰起来,还是这个大背头喜欢歪着头抽烟斜着嘴笑的人,海茵中文英文说的都不是很好,只知道他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人。
不像正经人的许景行缓缓吐了一口烟,边境三角地区把他晒成了半黑不白的颜色,胡子拉碴,塞在裤子里的紧身的黑色背心包裹喷张的肌肉,他那件皮革味非常重的夹克兜头仍在了海茵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