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笑了下,还没接话,林维桢就说:“周四,晚饭能不能腾出来?我去找你。”
何清说“能”,林维桢才笑着说“晚安,早点睡”。
说完了早点儿睡林维桢自己也没早睡,打开电脑又写了一段论文。
林维桢论文指导老师是个讲师,姓施,资历不算深,但非常负责。大二上选修课林维桢就挺喜欢她,年轻,有水平没架子,什么问题都能问,下了课常常和学生打成一片。碰上靠谱的老师毕业论文也没有大问题,好好准备,跟着开题、预答辩等一系列流程走就行。
“有学校要了”是件特别开心的事儿,这么久以来,除了完成学业,林维桢终于有了相当多的自由时间看看书写点儿东西了。只是闲人想忙人总比忙人想闲人多,书上一行行字看过去,会心一笑的地方,都是想到何清的地方。
爱情让人变成作家,变成哲学家,变成诗人,变成作曲家。林维桢偶尔会灵感骤降哼几句歌,然后迅速打开电子琴试一下,再记下来,居然攒出了不少稿子。
一页一页,全是年轻的、热烈的心事,比冬日的雪纯粹,比夏夜的月光清亮。
周四下午林维桢收拾一番就轻车熟路地进城了,地铁上难得有空位子,能坐下看会儿书。还有四五站的时候林维桢的手机忽然震个不停,他把口袋本合上,打开微信,是李修远转了条微博给他。
“你看看这是不是何清他们医院,”李修远在下面跟了一句,“有医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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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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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维桢第一通电话拨出去没人接,心已经乱成了一团。剩下的几站路仿佛比亿万光年还长,他攥着手机,随便点开一个群聊,基本都是在说今天的伤医事件。出事的是F大附属医院急诊科李主任,四十多岁,有经验有能力的年岁,救过的人自己都数不清,现在却要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网络舆论发酵速度极快,“急诊科医生被刺伤”、“重症病人家属持刀伤医”等一系列词条已经窜上了热搜,朋友圈往下一划全是转发和讨论,担忧的担忧,气愤的气愤。伤医几乎每年都有,却从没离林维桢这么近过。
也从没离何清这么近过。
何清今天刚好在急诊科实习。
警察已经控制了局面,该问话的问话,该拘留的拘留。急诊工作不能停,医生护士们哭红眼睛还是得继续接病人,但科里怕学生们受不了,都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林维桢找到何清的时候他正坐在医院小花园的长凳上发呆。
他亲眼看见了那一幕,但抢救的时候都是有经验的老师们往前冲,实习生让开通道,除了心碎就是无力。
林维桢看着也要心碎了,大步走过去抱住了何清。
他跑的急,离得近了能闻见汗水的味道,整个人都是烫的。谁都没说话,但何清心里的温度慢慢回升,好像一个空壳子,一点一点地被填满,也像是从云端坠落,没有砸在坚硬的地面上,而是落入了一池春水。又像一场大雨前的最后一秒,收起了晾在外面的衣服。
很及时,又很温柔。有什么快要裂开的东西外面突然加了一层保护壳,在剧烈的震动中缓和下来,堪堪保留了原本的模样。
半晌何清才冒出一句:“李老师很好。”
林维桢抱的更紧了些,拍拍他的后背,连着说了好几遍“我知道”。
好久之后林维桢才松开他,何清看他眼眶都湿了,稍微眨一眨就有水滴要落下来,轻声道:“怎么还哭了。”
“没哭,”林维桢坐在旁边,吸了吸鼻子,“你哪儿看见我哭了。”
何清翻出来口袋里的纸巾,抬手帮林维桢擦了擦:“嗯,没看见。”
医院的小花园没什么人,鸟鸣在枝叶里藏不住,被风带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急诊最容易出事,”何清低着头说,“有送过来需要立刻手术,家属意见不统一当场闹的,有质疑医生治疗方案说医院骗钱的。”
林维桢把何清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去年还有拉条幅堵急诊通道的,医务处没办法,官司打不赢,成本太高,最后是给了那个主治医生处分吧。”何清接着说,“从专业判断上他没什么错,错可能错在太为病人考虑了,结果没碰上通情达理的人。”
做医生的苦还有很多很多。
何清很少说这么多话。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可知道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金属利刃和血迹印在了脑海里,把恐惧、委屈、迷茫都放的无限大。
李主任的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林维桢陪何清等了两个小时。直到群里传来好消息,说李主任救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何清心里压着的大石头才轰然落地。
何清跟着急诊科的带教老师去病房看了李主任一眼。
医院里很多学生都来了,战战兢兢的等待总算迎来了相对好的结果,但这件事的发酵还在继续。
何清朋友圈一半都是学医的,转发和讨论比林维桢朋友圈看到的多好几倍。“心凉了,学不下去了”、“我们学这么多年是为了给人治病,不是当挨刀的靶子”,这样的感叹比比皆是。
整个医学院气压都很低,警方调查还在继续,媒体上除了有关“如何保护医生”的讨论,一些黑心医院的旧账也被翻出来,医患矛盾原本就是敏感话题,热度恐怕要持续好多天。
604其他三个人都已经在宿舍了,有些忐忑地等何清回来。
李晓嵩烦躁地转着笔:“我要是亲眼看见估计会受不了。”
杨浩拧开杯盖喝了口水,没说话。姜枫试图缓和气氛,故作轻松道:“没事儿,何清说林维桢去找他了,让咱们别担心。”
这话确实有点安慰作用,李晓嵩把笔插进笔筒,又叹了口气。
宿舍门一响三个人就齐刷刷地看过去,何清慢慢走进来,他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姜枫迎上来,小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何清看见姜枫的瞬间情绪忽然又崩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姜枫就是被急诊录取的。”
人的想象力惊人到可怕,尤其是坏事儿,强迫自己不要想,那些念头却如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姜枫是个好室友,好男友,以后也会是个好医生,他陪自己去图书馆、去W大,为别人解围、逗乐大家的样子历历在目。
还有很多次的出谋划策,很多次鼓励和包容。
何清这才意识到,如果非要在姜枫的名字前加一段形容,可能是“本科五年最好的朋友”。
那么糟糕的环境怎么配得上姜枫这么好的人。
何清越想越难过,揽过姜枫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言语的安慰挺无力的,但姜枫还是絮叨了好久,让何清想开点儿,李老师这么好的人以后肯定有福报。
晚上顾晓燕打来了电话,上了热搜的事情全国都在讨论,何况是何清实习的医院,做母亲的说不担心都是假的。何清兴致不高,顾晓燕交代一句他应一句。
何清一直知道顾晓燕不想让他学医,直博了最好的骨科,说出去挺骄傲,但不一定是顾晓燕最开心的结果。所以何清也不愿在电话里对她表现出太负面的情绪,再给她长久以来“不想让儿子学医”的念头加把火没什么好处。
“还有个事儿,”顾晓燕声音里有些犹豫,但毕竟瞒不住,还是在挂电话前说了,“你爸……是这次律所请的顾问,他去S城了,想见见你。”
顾晓燕说的“你爸”是何清的亲生父亲何卓弘。
外面看着都是体面人,当年离婚离的却并不算好看,一个再娶,一个再嫁,都有各自新的家庭。“何卓弘”这个名字已经在何清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他向着顾晓燕,这些年也一直跟着顾晓燕,并不打算和亲生父亲联系太多,否则会弄的梁伟和梁岚心里不舒服。
但血缘没法断,何卓弘说要见他,何清拒绝不了。
为了何清出来方便,何卓弘就近找了家餐厅,比约定时间到的还早。两个人点了五个菜,明显吃不完,但何卓弘执意要加,他一边回忆着儿子小时候喜欢的口味,一边忐忑地观察着何清的反应。
曾经也是幸福的父子,说彻底没感情了也是假的。
直到何清开口说“不用加了,吃不完浪费”,何卓弘才把菜单递给服务生。
“大五了,”何卓弘双肘撑在桌上,感叹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
是很快,何清长高了很多,眉眼间还能看到和亲生父亲的相似之处,但早已不是中学的少年了,喜怒哀乐不再写在脸上,思念或怨念都像海边的沙粒,被浪潮冲刷一遍,早已分不清彼此。
他从一个崇敬父亲,想要成为医生的小孩,变成了受过最好的医学训练的准毕业生。
何卓弘问了些学业上的事情,何清一一回答,两个人说的太专业了,倒有点像面试,不像一场久别重逢。
“怎么去了骨科,”何卓弘说,“挺辛苦的。”
何清沉默了一会儿,没解释那么多,说:“想选。”
“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救死扶伤,不辞艰辛,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都忘了吧,何清想,医学生誓言,你都忘了。
何卓弘转行去了法律体系,聪明而利己,这样的人在哪儿都能混的风生水起。肇事者背后有点关系,家属正到处求人,试图扭转局势,何卓弘就是来帮忙的顾问。
毕竟在一线工作了那么多年,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太懂了。
“医学院毕业有很多出路,”何卓弘说,“就算转行,你现在学的知识也都用得上。国内不好考的话,出国换方向也行。”
他举了身边好几个功成名就的例子,讲的挺真情实感。何清默默地听着,没打断也没追问,他知道这些都不是谎话,何卓弘没立场害他,想来是这些年过的确实比以前做医生好多了,车换了,表是名牌,衣服也看得出品质,还孜孜不倦地给他讲经验。
何清一口一口夹着菜,偶尔抬头,看到何卓弘染过一次,但还是藏不住的几根白头发,心脏就会下坠,变得很重很重。眼前的男人点燃了他最初的理想火焰,又泼上一盆冷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泼冷水。冷水流到心脏里,和李主任受伤的画面碰在一起,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这顿饭算不上愉快,也算不上不欢而散,何卓弘见到儿子,欣慰还是超过了其他复杂的感情。
“何清,”何卓弘顿了顿,忽然问道,“我跟你妈离婚那会儿……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讨厌吗?
说不上来。
何清摇摇头:“没,你们俩的事儿,各自有苦衷吧。”
何卓弘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你长大了,”他说,“当时的确有些事讲不明白。你记不记得我受处分的那场手术?”
何清点点头,何卓弘因为手术失误被调查,闹得全院都知道了。那是他夜不归宿、反复被投诉的开端。
何卓弘说:“那场手术我没有责任。”
何清捏着杯子的手忽然握紧了。
何卓弘没再往下讲,何清二十多岁了,今天说了这么多,该明白的他都明白。
那顿饭何卓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好好照顾你妈”。
作者有话要说:
医患矛盾这么多年一直存在,请勿代入三次元。
每个领域都有光明和阴暗面,请勿代入三次元。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何卓弘也是,他有苦衷,但他的确放弃了成为一个好医生。
何清会比他更勇敢,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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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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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是不能咒自己生病的,林维桢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烧成了冲天火球。那晚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就止不住地咳嗽,第二天起来明显头晕,在家瘫了一整天,捂着被子睡了一夜还是没好。
但何清那个状态他又放不下心,总想着多去陪陪他。
“别过来了,”何清在电话里说,“我明天去找你。”
“不行,”林维桢鼻音很重,听着挺可怜的,“那今天就见不到了,我要去。”
何清无奈,又怕他真生着病跑过来,奔波一趟肯定要加重。他轻声哄道:“那我晚上去,你别乱跑。”
林维桢得了话也不再坚持了,主要也是真没力气折腾,在家睡得天昏地暗。何清到门口按了五分钟门铃都没人来开,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刚要打电话过去,便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响。
林维桢扶着墙,朝他笑道:“这么晚,还以为你不来了。”
“晚班不好换,”何清转身把门锁好,“答应你了怎么会不……”
他话音未落林维桢忽然从背后凑近,下巴靠在何清肩膀上,声音软塌塌的:“我等好久啊。”
气息是烫的,脸是烫的,人也是烫的。何清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转过来抬手碰了碰林维桢的额头,脸色一沉:“多少度?”
林维桢头晕,脑子都变钝了,想了想说:“早上量的三十八。”
何清直接把包扔在地上,拉着他进了里间,又一眼在桌子上看见了体温计。体温计是老式的,还没甩回去,仔细看看的确是三十八度。
何清弄好递过去:“再量一次。”
林维桢咬了咬嘴唇,偷瞄似的瞥了何清一眼,又低头嘟囔道:“干嘛那么凶。”
本来就生着病,整个人都蔫儿着,这话说出来显得更可怜了。何清一句“我没有”卡在嗓子眼儿又咽回去,放软语气,重复了一次:“再量一次好不好?”
林维桢都被这一本正经的哄人逗笑了,索性得寸进尺:“那你过来。”
何清这会儿有求必应,蹲下来凑近了些,能从林维桢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你现在估计超过三十八度了,”何清说,“晚上很容易烧起来的,再量一下吧。”
林维桢看着他笑,然后两只手捧起何清的脸,直接在额头上亲了一口:“好的心肝儿。”
很烫的一个吻,像小孩的恶作剧。
何清愣了两秒钟,缓过来的时候看见林维桢已经自己把体温计夹在腋下了,正摸出手机定倒计时。
何清低头笑了下,心想:“还有心思搞这些,没烧傻。”
几分钟之后何清就笑不出来了,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九,再这么弄下去得进医院。
何清说:“从发烧到现在吃药没?”
何清脸色不太好,现在换成林维桢心虚了,可怜一个发高烧的还得想办法哄人:“没吃,想着能抗好。”
何清又问“晚上吃饭没”,回答还是“没有”。
这样子能吃下去饭也不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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