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维桢低下头,提笔半天,和圆周曲线大眼瞪小眼,一个字都没落下。
何清合上书,语气自然地问道:“吃饭吗?我这周留宿。”
一中有很多学生不是本地人,周一到周五全校寄宿统一管理,到了周末,本地人一般会回家,而外地学生常常申请留宿。何清是本地人,但他觉得学校氛围更好,大考之前也时常申请留宿。
留宿对林维桢更是家常便饭,张子轩那会儿才初二,每天闹的鸡飞狗跳,只有许盈主动打电话过来,他才会回一趟家。
林维桢道了声“好”,把练习册合上,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教室门。
作者有话要说:
维周之桢出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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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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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地处郊区,是半军事化管理,校内外人员出入都有严格登记,因此平日里校门口人并不多。但周五放学,校门口便挤满了等着接孩子的家长,没几年驾龄,车都开不到这儿。
食堂倒是没了平时熙熙攘攘的景象,林维桢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看见一对夫妻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一箱牛奶、一箱酸奶,吭哧吭哧地往宿舍方向走去,他们身后跟着一脸不悦的女儿。窗户开着,林维桢听见那小姑娘道:“这些都吃不完,上个星期的还放在宿舍呢!”
那母亲一抹汗:“怎么不吃完,买了就是让你吃的,还怕你分给室友,自己不够吃呢!”
小姑娘哭笑不得:“把我喂成猪,就没人喜欢了!”
林维桢没忍住笑了下,一转头,便看见何清已经打好菜过来了。
林维桢早就拿好了两副筷子,给何清递过去一双:“怎么不回家?”
何清那句“留宿”完全是临时起意,顾晓燕还不知道。
“这周作业挺多的,”何清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回去写不完。”
瞒天瞒地,瞒不过同桌,今天才发现何清已经多写了一套理综卷子的林维桢心道:“……咱俩写的可能是两个班的作业。”
何清反问道:“你呢?”
林维桢低头笑了下:“不想回,那也不是我家。”
何清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夹好的花生米滚回了盘子,他听见林维桢接着说:“我爸妈几年前就不在了,我住小姨家。”
他说的很淡,是标准的陈述句,何清却听得惊心动魄,良久才缓过神来:“对不起。”
“我不该问这些。”何清又补了一句,抬眼看向林维桢。
“别那么看我,”林维桢笑道,“我小姨对我挺好的,没虐待,没不给饭吃。就是我弟太皮了,回去是真写不成作业。”
何清胃里心里都五味杂陈,随便扒拉两口就饱了。
接学生、送东西的家长一个个离开,校园渐渐变得安静。夕阳洒在操场的观礼台上,少了一大半抢球场的对手,留宿生打的酣畅淋漓。
两人从食堂出来,走在主干道的树荫下,心有灵犀似的同时往操场看去,几乎异口同声:“去转转?”
何清看见不远处的电话亭,转头道:“稍等我一下。”
他迈开长腿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张电话卡,拨通了顾晓燕的手机。
“嗯,作业挺多的,一质检得稳一点,保送啊,我不走保送……嗯,下周可能回去。”
林维桢在路对面看过去,电话亭和亭里的人半隐在树叶后,何清说话的时候没有笑,却很耐心。
很可靠。
永远坚定,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好了,”何清迈上台阶,“走吧。”
球场时不时传来进球的欢呼声,塑胶跑道上偶尔会经过几个戴着耳机跑步的学生。学校职工也带着几岁大的孩子,在绿茵上享受难得的空闲。
“你说……要放弃保送,”何清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是怎么回事?”
林维桢知道何清什么都听见了,只是当着蒋海莹他们的面没有明讲。
“家里人不赞同,”林维桢踢了踢脚旁的小石子,“我小姨是生意人,当时文理分科,她就不建议我学文,说尤其是男生……我们班去学文的确实不多。”
“一年都学下来了,”林维桢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如果保送,就等于放弃了高考可以选的所有专业。”
何清没作声,一直静静地听着。
机会成本是个太残忍的词,现在社会谈不上一步错,步步错,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一个普普通通,没有背景的人,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在用人生做赌注。
事关前路的建议,从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小姨口中说出来,对于太敏感的林维桢来说,大抵是千钧重的。林维桢简单地一言带过,何清试图去想象全貌,竟有些心疼。
“那,”何清缓缓开口,“高考后,理科生能选的所有专业,你想学什么?”
林维桢哑然。
他顿了顿,道:“没想好……你呢?”
何清抿抿嘴,笑了:“学医。”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中流光溢彩,无法伪装。林维桢心里涌起一阵艳羡,转而笑道:“以后见面,就要叫何医生了。”
“何医生”三个字,也曾经是顾晓燕对丈夫的爱称。
小孩子常常以父亲为人生榜样,何清正是一个典型,当年他矮的还够不到衣柜的把手,就偷偷踩上凳子,翻出父亲穿旧的白大褂裹在身上,在客厅对着镜子招摇一番,刚下班回家的顾晓燕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忍不住拍了张成为黑历史的照片。
何清小时候作文写的最多的题目是《我的父亲》和《我的理想》,电视上倘若放映医生参与救灾的新闻,他便目不转睛地从头看到尾。小学家长会,不到十岁的何清拉着父亲的手,脸上写满了骄傲,对班里的小朋友说:“我爸爸是医生!”
“救死扶伤,不辞艰辛,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直到他的父亲,亲手毁掉了这份崇拜。
从何清上初中开始,何父彻夜不归愈加频繁,科室收到病人对他的投诉也越来越多。顾晓燕一边工作,一边小心翼翼地瞒着儿子,平静和谐的家庭背后,逐渐形成暴风眼。
直到顾晓燕泪如雨下,抱着何清问他离婚后能不能跟着自己,父亲的形象才轰然倒塌。
“但我妈不想让我学医,”何清淡淡道,“我爸,他不是个好医生,几年前他们离了婚,我妈可能……不想见第二个何医生了。”
他转头看向一脸震惊的林维桢:“不过没什么,等到高考报志愿,我还是会去学医。”
一阵风吹过,何清站定,接着说:“就算学医会很苦,一路读博,三十多岁了也可能养活不了自己,就算医疗体系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医患矛盾严重,要面对多少人的误解和不解……”
“我还是会学医的,”何清的侧脸映在林维桢的双眸里,“我想做个好医生。”
作者有话要说:
“救死扶伤,不辞艰辛,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摘自《医学生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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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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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海莹惊奇地发现,过了一个周末,林维桢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平日里,整个小组总是何清到的最早。蒋海莹打着哈欠、提着鸡蛋饼袋子走进教室的时候,何清已经从食堂回来开始看书了,而林维桢的位子常常是空的——他不习惯在教室吃早饭。
谁知周一清晨,蒋海莹竟在玻璃房门口的天台碰上了林维桢。
一中纪律严,从不让带手机。林维桢领子前夹着一个小型MP3,戴了一只耳机,手里捧着打印好的资料,时不时瞥一眼,但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靠听力复述。
蒋海莹过去打了个招呼,探头一看,那是BBC上周的新闻稿。
林维桢神神秘秘地朝她笑了一下,蒋海莹两根指头放在另一只手掌心上,作出了一个“给跪”的手势。
一上午高强度复习课后,悦耳的放学铃声终于响起。蒋海莹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收拾好东西,刚要出门,忽然看见后桌俩人摆着一模一样伏案疾笔的姿势,丝毫没有结束战斗的意思。
“不是吧!”蒋海莹内心爆哭,“老林你这是要跟何神保持一致?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林维桢从卷子里抬起头,酒窝轻轻一动:“一起啊蒋姐。”
蒋海莹转头就跑,决定让自己多快活几天。
半个小时后,林维桢终于做完了一页大学专四英语题。
保送对语言要求极高,尤其是TOP2,听说读写样样不能差。林维桢算了算时间,在保证各科作业按时完成的基础上,再冲刺外语,每天还要多挤出来一个半小时。
在满满当当的日程里,想要再找点空隙,也只有晚上了。灯光之下,是心底破土而出的、想要放手一搏的嫩芽。
何清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说,他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理想”两个字,本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而知己不必明说。
周四早上,蒋海莹才发现林维桢这回真的不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不少人的课桌上都写着高考倒计时和鼓励自己的话,蒋海莹发作业的时候偶尔一瞥,发现林维桢的倒计时只剩下三十多天了,数字下面是几排清晰的小字。
“横渠四句啊,”蒋海莹小声道,“老林到底是有志青年!看看我,多简单明了!高出一本线五十分!”
林维桢比了个大拇指。
蒋海莹好奇道:“何神写了什么?”
何清握笔的手顿了顿。
蒋海莹:“那啥,要是不能看,就算了……”
何清:“没什么不能看的。”
蒋海莹得了话,喜滋滋地凑上来,小声念道:“绝对的实力下,运气因素不值一提……”
林维桢心里动了一下。
“横渠四句”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太大,太空,也太虚假了。他心里藏着那点火焰,却不想搞得人尽皆知,将心比心,也从不去看何清课桌上写了什么。
绝对的实力,林维桢心想,跟何清本人真是相配。
何清同样是一种光源,只是他的光芒安静、柔和,从不夺人眼球,却拥有持久的生命力。
那短短的三十天,如今回忆起来简直如流星般璀璨。第三周的小型模考,林维桢奇迹般地冲进了前五名,而何清稳坐第一。
“一百四十三!”蒋海莹惊呼着抢过林维桢的英语答题卡,“快让我瞻仰一下,这个每天拿BBC新闻练复述的外星人,单科比我高了三十分!”
一中的小型考试出的比统考题难很多,保送考试前夕的小测,更是把英语拔高了两个档,以供想要走保送的人参考。毕竟校级选拔后,所有人还要接受目标大学的考验,高考题做的好,不代表外语水平真的足够厉害,题难了,才显得出真实的差距。
“听说文科班最高一百四十一,”韩婧也转过头,小声道,“老林这次要拿单科第一了,一中的外语第一,考全国哪个学校的面试笔试都没问题吧?”
“没问题。”一直没接话的何清突然道。
林维桢一直笑着听同组人说话,心里也没太大波澜,可被何清这么一讲,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热。
林维桢掩饰般地低下头,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也许上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普通人开玩笑。
保送选拔考试一天结束,从早考到晚,对于立志走保送的学生而言,重要性等同于高考。
而林维桢在前一天感冒了。
这一天的晚自习分外浮躁,一部分同学即将迎来人生的转折,同在一间教室,学习状态难免受影响。不仅九班,全校高三都是如此。
林维桢一边咳嗽,一边翻动错题本。
旁边的何清看了看表,转头道:“是不是该吃药了?”
林维桢头有些晕,迷迷糊糊地看向他,何清无奈,索性拿起他的杯子,走到教室后的饮水机旁,冲了一杯感冒药,回到座位的路上还听人低语道:“看,何清都不想学习了……”
何清哭笑不得,他在哪儿学习都一样,只是旁边坐着林维桢,难免帮他吊着一颗心。
“回去早点睡,”何清把杯子递过去,“不差这一晚上。”
林维桢闷声说了句“谢谢”。
很久之后林维桢再回忆起这一晚,总是能品出“我把你放心上”和“世上没有感同身受”的鲜明对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何清一般对自己,即便室友们知道保送对他而言很重要,一间宿舍六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将心比心,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夜。
一号床和二号床格外兴奋,聊到了将近凌晨一点。
第二天六点起床,林维桢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感觉已经发烧了。
他拖着步子去刷牙洗脸,换好衣服,拿上书包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何清在宿舍门口等自己。
何清的宿舍刚好是二楼最后一间,九班剩下的男生都在三楼,他一贯出门早,三年下来,林维桢都难得在宿舍楼里见他一面。
“好点儿吗?”何清问。
没等林维桢回答他就明白了——不好,还有些加重。
“你直接回教室吧,”何清道,“早饭我帮你买了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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