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韫衍的余光瞥见傻站在一旁的士兵们。
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妻儿……他不该这么没有责任感。
半俯下身,邱韫衍吻去郁颜眼边的泪水,咸得微微发苦。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夫人如今怎么不怕羞了?”
她没被拉歪了思绪,吸着鼻子看他,“为什么皇上要让夫君率领军队去征伐边塞?”
“邱大少爷呢?他不才是将帅吗?”
“因为……”邱韫衍捏了下耳后,临别也不忘玩世不恭道,“你夫君厉害?”
她委屈的有些眩晕干呕,“可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
“我不让你走,”她太难过了,难过到几乎下一秒就会晕厥,声音小得像是要虚化了,“我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气氛凝固了几秒。
邱韫衍抚去她簌簌下滑的泪珠,“这朵世间最美好的玫瑰,为夫怎舍得抛弃呢?”
“我会用自己的力量,将她星辰为泥,银河滋润。”
紧攥着男人后衣的手没有放下的打算,郁颜不争气的哭湿了男人的胸襟,“呜呜我舍不得你走……”
“乖,我答应你,在这斗争岁月里,除了吻你的时候,”他在姑娘的乌乌柔发上轻落下一吻,“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年迈的船夫可不待见小夫妻的别离,高声催促着打断道,“还走不走啊?”
邱韫衍直勾勾的看着郁颜,嗓音低沉,“……走。”
郁颜知道,自己拗不过他。
玉指解下腰间的香囊,她的话里带着细细的哭腔,“这个香囊给你,你一定要回来……要一直记得我。”
他接过荷包,宠溺道,“好。”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邱韫衍走后的数日,郁颜茶饭不思。
严密高墙上裂开的那条缝隙,再无丝丝明媚的日光照耀抚慰。
许是那日淋雨着凉,加之相思之疾,姑娘整日有气无力的,上药铺听课的时日也跟着一拖再拖。
本以为严厉的老婆婆会因这份怠惰责骂自己,没曾想到某日天清气朗的午后,老妪竟提着几盒糕点,亲自上门慰问。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逼近,郁颜还未看见孟婆的脸便被突如其来的刺目日光闪得睁不开眼。
掩得严实的窗帘布已经数日未曾拉开了。
阳光一泄如注的洒在素白的被褥上,给昏暗的屋内带来了点点生机,老妪站在床边定定的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儿,“你……”
怎么消瘦了这么多?
她没问出口,径自坐在姑娘身榻边,带着沧桑痕迹的手指二话不说便握住了她的腕子。
郁颜身子乏,便也无心抵抗,任之摆弄。
虚弱的模样,像是连呼吸几下都能耗尽她的生命。
一秒。
两秒。
三秒。
郁颜不清楚孟婆反反复复在自己的手腕心把弄了多久,只是突如其来加重的力道让她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半睁半闭的眼眸转了过来,姑娘有些疑惑地望着孟婆。
老妪苍老松弛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缕惊异,须臾被掩盖。
孟婆收回手掌,确有其事道,“三夫人……有喜了。”
空洞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错愕,她愣愣地看着孟婆,迷离的瞳仁里这才显现过一丝人气。
孟婆对上她的眼,无奈之下叹了口气,“你自己都没感觉吗?”
“已经快两个多月了。”
迟疑了良久,纤细的手掌这才下意识挪动到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她木讷讷的,“啊?”
“啊……”
原来那阵阵干呕不是吃坏了肚子。
她有些难以置信,不知何时,自己的肚子里竟孕育了如此一个小小的生命。
是……他和她的结晶。
死寂的眸湖中泛起点点涟漪,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摸着小腹,心情复杂。
“别难受了,开心些生出来的孩子才能像你一般貌美,不是吗?”孟婆冷厉的躯壳下藏着温柔的光晕,“而且三爷才高八斗,定能凯旋归来。”
“你就在家安心养胎,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
即将熄灭的火苗,被小生灵续上微光,重燃希望。
郁颜撑起身子,靠在床背上,徐徐点了点头。
一连数日的雨水后,灰蒙蒙的天气迎来第一缕阳光;别院也因此迎来了另外的来访者。
“瞧瞧这天气,今日才出太阳,要不老身早就来别院探望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徐氏和身边的小丫鬟一前一后踏入了屋内,徐氏秉持着和孟婆一样的想法前来安慰。
当看见孟婆这张未曾见过的面容时,不禁怔了怔,“这位是?”
孟婆见她手中的大大小小慰问品,大约猜出了来者何人,复杂的行礼过程后恭敬道,“老身是新建药铺里的女大夫。”
“恭喜老夫人,您儿媳妇已经有喜两个多月了。”
徐氏明显把关注点放在了第二条爆炸性新闻上,有什么事情是比她抱孙子更重要的呢?
盼星星盼月亮,她终于把自己的小孙子盼来了。
徐氏咧开嘴,笑容像是要从唇边溢出来似的,径自紧握住郁颜的小手,“太好了太好了。”
郁颜看见了,她的眼底里冒着金光闪闪的雀跃。
“哎呀,你这小手怎么这么冰凉的?我让下人做些补品给你送来?”
“不对,算了算了,你这屋子里也不透气啊,可不能闷坏了身子,要不直接搬去邱府住吧?”
郁颜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小心翼翼的不敢拒绝徐氏的要求。
说实话,她不想搬去邱府……因为郁白薇在那儿。
孟婆看出了姑娘心有顾忌,适时地插入了谈话,“老夫人,三夫人需要的是静养,”
“还是别院比较适合。”
“啧,也是,”徐氏看了眼孟婆,明事理的接受了大夫的建议,“那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我回去再找人给你多抓几幅安胎的药,再多炖些补品……”
郁颜跟着她笑了笑,没人知道她心里打算偷偷生下孩子,敏感多疑的性子总也让她觉得:多让一个人知道,腹中的胎儿就多一分危险。
她默默看了眼徐氏花枝乱颤的表情,叹了口气。
看来,现在是瞒不住了。
果不其然,徐氏回去的那一刻,大张旗鼓的恨不得让全府的人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老夫人这一闹,几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三夫人有喜的事了。
其中,自然也包括郁白薇。
作者有话要说:邱韫衍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郁颜不在的第一天,想她。
第29章安胎药
历经冗长的水路,长安城内的将士们终于迎来颠簸不平的山路。
黄沙弥漫的崎岖山谷中,副将正和邱韫衍诉着自己的担忧。
“三爷,如今边塞的士兵众多,咱们怕是顶不住强攻吧?”
漆黑的眸子紧盯着满地艰险的沙石块,邱韫衍的目光没有移动到他的身上。
须臾,好看的嘴唇中轻吐出两个字,“无碍。”
照理说,他应该继续忧心忡忡的向男人表明前路的曲折,可他没有。
他承认,仅仅是这铿锵有力的两个字,便已在他的心中挤入了一记定心丸。
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身上,的确有着一份超乎常人的可靠感。
副将转回脸,继续问,“那您那日上船前,为何将一个老兵留在京城?”
是……瞧不上他的意思吗?
邱韫衍的脚步顿了顿,深不见底的眸底泛起点点难以察觉的柔波。
思绪返回那日码头出征的场景。
迷笼的雾气从远处的江面上晕开,茶楼外二人的谈话,被楼内的觥筹交错衬得分外小声。
“五日过后,不必多言,单单谎称我一人战死疆场……就足够了。”
轻描淡写的话里掩着深思熟虑的醇厚。
老兵的反应和此刻的副将如出一辙,“……三爷这是?”
邱韫衍照旧是笑了笑,“照做就好……这是既能让你留在京城照顾妻儿,又能为前线战士鼓气的……两全其美的办法。”
邱子墨那厮只是希望他死罢了,本就没有让边塞成功的念头,假消息放出去之后,京城定会加派士兵前往边塞援助。
只要时间掐得够准,撑过数日便能全身而退。
老兵自然不知邱韫衍的一石二鸟,单单对他的柔情似水叩头道谢。
全军营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孤儿,妻子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便咽了气,如今只留下一个5岁儿子和自己相依为命,近日又染上了风寒无人照料。
邱韫衍低低地看着他不断折腰的动作,玩世不恭的眸光敛了敛,像是敬佩,“不用谢。”
老兵左侧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此刻还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
邱韫衍朝着副将淡淡的笑了声,君王似的低沉下令,“撑过这几日,救援兵很快就到。”
届时,众士兵还未来得及歇脚,便开始忙活着驻扎军营。
邱韫衍领着副将站在一旁,“出征的消息,边塞应该已有耳闻,可时日却无法精确掌握,所以……”
“所以我们潜伏出击?”
副将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彩。
“把出击去了,”邱韫衍低低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向搭建好的军帐中,“等到时机成熟,兵分两路,一方只派几个士兵吸引视线,另一方则是守株待兔。”
副将恍然大悟,“三爷是想利用边塞陡峭的山崖……属下明白。”
邱韫衍微微颔首示意,“明白了还不赶紧下去准备?”
“是!”
副将很快便将战略计划散布于每个人的耳中。
许是迷雾轻撩后出现的第一缕阳光笼罩了士气低沉的军营,副将的思绪逐渐被八卦占据,“那日去码头送别的……是您娘子吧?”
“传闻中三爷生性风流,没想到是个痴情种啊?”
他本以为邱韫衍这样孤高的人是不会搭理他无聊的打趣的,岂料身后传来悠悠声线。
“是啊……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徐氏这老太太也是可爱,总是吩咐下人在夜里悄悄然地送来补品,自己忠于孟婆的那套让孕妇清静的法则,不曾露面。
一连数日的平静,让郁颜产生了一种错觉。
一种认为郁白薇已经改过自新,不再找她麻烦的错觉。
……如若不然,凭她那火急火燎的性子,又怎会若干天毫无动静呢?
惠风和煦,院内姑娘的纤纤玉指中,细丝银针慢慢在空白的帕子上绣出一朵粉绒的花儿。
终于,她最担忧的事情来了。
远远地,郁白薇惺惺作态的声线传入耳道,像是被刻意捏细了不少。
“妹妹~”
故意拖长的尾音似乎能为二人之间的关系添上一缕亲昵的姐妹情。
郁白薇双手满当当的跨进了别院的门槛,将帮她开门的三姨置于一旁,仿佛空若无物。
“嘶。”
郁颜闻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为人所察觉的细针,有时,或许是把锋利的刀刃。
殷红的血液从雪绒白的指尖上浅浅渗出。
“哎呀妹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郁白薇凑近了些,假模假样的看了眼她的手指,本该关切的语气却寻不见半分关切的意味,她自言自语道,“嫂子给你抓了几幅安胎的药。”
她将草药放在红木八仙桌上,接着顺势而坐在郁颜的身边,手掌覆在郁颜的手背上,“你可要……好好注意身子啊。”
“注意”二字被她咬得很紧。
郁颜面无表情的抽出自己的手,颔首笑道,“有劳姐姐费心了。”
郁白薇一改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悻悻收手,一心寄放在推销自己的草药上,“这药可名贵着呢,妹妹一定要记得吃啊。”
郁颜心中哼唧了一声,嘴上却没搭腔,只是乖巧温顺的点了点头。
郁白薇的嘴皮子简直比药铺里的小二还溜,硬是将自己带来的草药夸的天花乱坠,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她要闭口。
“我知道了,我会吃的,姐姐。”
郁颜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她,这是她第一次作出这样不礼貌的行为。
郁白薇见温顺的小白兔渐渐有了獠牙,便不再多说些什么,高傲地仰头回府了。
郁白薇走后,葱白的手指撩拨了几下袋子里的草药。
几朵艳丽的藏红花倒是摆得显眼。
小指勾住草药绳,她将污物扔向了仓库,头也不回的对着应超道,“扔了。”
当她的医书白读了不成?
一弹指,宁翠同郁白薇如出一辙的走了进来。
似笑非笑的眸子若有若无的看着应超手中的药草包,语气温吞,“郁白薇是不是也给你送药了?”
郁颜顿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不解宁翠这不灵光的小脑袋是如何知晓的?药草的包装明明全都是一个样啊……
未来得及细想,宁翠便言笑晏晏的打断道,“那幅草药你可千万别吃,指不定是拿来让你流产的呢!”
“郁白薇这个人作恶多端,你可要小心点啊!”
她毫不忌讳的揭开自己带来的草药包,没给郁颜说话的空子,“这些啊,都是西域进贡的奇药,当今圣上赏赐给咱们郁府的,姐姐还是……吃这个吧。”
话说的真挚,郁颜便也没有心生疑虑,“好,谢谢你。”
不过这西域的药物,还真和京城内的不太一样呢……
“不如立刻煎药喝了吧,正好妹妹在这里陪姐姐聊聊天解解乏不是。”
她本想监视郁颜喝下药,结果被三姨赶回去了,“三夫人需要静养,您请回吧。”
她不好撒泼,万一被郁颜看出端倪了怎么办?
这小丫头傻起来很傻,聪明起来却也聪明的不像话。
怕浪费了宁翠的一番好意,郁颜将草药拿给三姨,“三姨,这药您拿去煎了吧。”
宁翠眼瞧着三姨一副“你不走,我就不去煎药”的模样,只好先行离开。
那日似乎是举办了场无声的妯娌间聚会,本不该出现的人儿,一个接着一个。
轻轻软软的气息从朱唇皓齿中丝丝吹出,试图吹散汤水中的那份滚烫,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儿打翻在地。
棕黄色的液体洒落一地,刺鼻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