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连笑荷走了,福丫挑完了东西,双文也不管,统统叫人包了,提在手上,拉着福丫就要回府去。谁知半路上被人叫住:咦这不是荣府里的双文姑娘吗?
这是相熟的书画行掌柜,双文便驻足。
近日新得了一幅您指名要的画,原本想请李青松小爷给您捎去的。但您今日来了,就请您移步看一下。
双文早先将父亲的姓名字号写给了李青松,请他帮忙去市面上寻一些父亲的遗作。双文这么做也并非为了假公济私,而是想尽一份做人子女的本分。且她的父亲梅若鸿工于工笔楼台与人物,贾放当初确实吩咐了,要在暖香坞里多放置一些这样的画作的。
很快,这幅重见天日的画作在双文面前展开,只见是一副工笔仕女图,画中人物是明妃,也就是王昭君。美人图旁侧还题着一首诗,双文也读过,是王荆公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①
双文看到这里,突然抬起头,将书画行的掌柜吓了一跳。
双文姑娘,您怎么啦?
双文摇摇头:没什么。
她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枉杀了毛延寿呀
作者有话要说:①节选自王安石《明妃曲二首》
第230章
双文的父亲犯事时,双文年纪尚小,甚至对这位成日里只知道在画室勤恳作画的父亲没什么印象。
她印象最深的,其实还是小时候那在父母庇护与照料之下,安逸平和的生活,那种从来不需要担心将来,不需要害怕下一刻竹尺就会打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稳定与安全感。
在教坊司十多年,她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保全自己上了,以至于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竟会失掉了父母双亲,失去了她曾经拥有的生活。
然而现在她衣食无忧,开始着手追求人生的理想与意义。
可当她面对眼前这幅明妃图的时候,这问题突然就摆到了她面前: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让她生生从那个一向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女孩子,变成了终日忧惧惶恐,不知该如何保全自己的教坊司女侍。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啊
双文读出这一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讽刺。
这是王荆公写来讽刺汉元帝,同时表达对王昭君同情的诗句他说这明妃生得实在是太美了,再高明的画师都无法捕捉那绝妙的神态。君王只以画识人,所以点了明妃出塞和亲,最后却又以此为由,杀了画工。
通篇都在嘲弄。
牺牲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换取边疆和靖,这已经够羞人的了。这君王却因为这和亲的女人太美为由,杀掉了画不成美人意态的画工?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这跟个软蛋似的汉元帝,又可有片刻为她人考虑过?
当这幅画在双文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当双文认出父亲的笔致与笔迹的时候,双文第一次认真地考虑是什么造就了她现在这样的人生。
双文姑娘,您没事吗?书画行的掌柜颇有些担忧,要不要在店内稍歇,我去找个人将李小哥传来?
双文却一眨眼,面上瞬间罩上了一层清霜,道:不必了。你写个收条,这画我今日带回去。改日李青松来与你结算。
掌柜这才放了心,弓着腰将她送出门。
福丫陪双文回了荣府,小丫头偶尔张张后头,小声提醒:双文姐姐,我好像看到了青松哥哥。
理他呢?双文面上依旧是寒霜,但她心知早先连笑荷在胭脂坊说总比嫁个小厮强的话,恐怕教李青松听到了,戳了李青松的心窝子。这小子眼下怕是在闹别扭,所以不肯出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事儿是她自己的。
双文把福丫领回了家,东西都放下,也不管李青松究竟在闹啥别扭了,自顾自披上一件大氅,用兜帽将头脸遮得低低的,重新又出了门。
这回她来了百工坊,提出想见任掌柜。无奈任掌柜却不在,代他理事的人赌咒发誓说任掌柜一回来,就来通知双文姑娘。
第二天,任掌柜亲自来了,候在宁荣后街,请人去大观园里通知了双文出来相见。
可是贾三爷那头有什么要事?任掌柜见到双文,忙不迭地问。
双文连忙裣衽行礼:实在抱歉,惊动了掌柜上门。今日并非三爷有什么差遣,而是双文有些私事,想请任掌柜帮忙。
私事?任掌柜更加吃惊了,瞥了一眼,只见李青松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却又不敢进来。
双文不理会外头的动静,自顾自将请托之事告诉了任掌柜,最后郑重行了一礼,道:此事确实是双文的私事,原本没有请托任掌柜的道理,可是也双文实在是找不到相帮的人了。
任掌柜听了这件事,也惊讶不已,半天方问:你是想查,将近二十年前宫中这位梅姓画工的旧案?
双文将头垂得低低的,语气却十分坚定:是!
任掌柜搓了半天手,终于下了决心,道:好,看在我们两家合作多年的份儿上,承蒙双文姑娘不弃,你给老任一些时间,老任帮你去查。
双文喜极而泣,再三向任掌柜福了下去。她隐约预感到有个在心上压了多时的大石即将被掀去,可是知道当年的实情之后她又该怎么样应对,双文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
但若是教她忍住不去查,她会觉得那块大石就一直堵在她心上,让她无法呼吸
贾放曾经提过我执二字,双文现在就觉得自己是这样的,陷入执念之中,几乎无法自拔。
大观园中,栊翠庵与暖香坞两处都在建着,而双文每日都陷入这份关于我执的焦虑之中,只有当她每日去栊翠庵后的小庭院里看一眼,按照贾放所教,思索一回禅宗的枯山水该如何创作时,她才觉得心头的执念稍稍有点松动。
可是这种松动是暂时的,只要一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双文就又会被焦虑所困扰。无论是孙氏还是福丫,都无法开解。而李青松,近日总也不进这园子。
又过了几日,这日双文惯例坐在栊翠庵后的庭院里。栊翠庵在建,不断发出凿、锯、锤、锉的声音。双文却无动于衷,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
忽然,有人进来传话,说是有人在外头候着,要给双文递消息。双文连忙起来,从大观园的后角门溜出去,果然见到有人在等她。
是任掌柜托人来传话吗双文心中激动,路走得急了,甚至有些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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