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俗二字,是三皇子对人极高的评价,但加上天分高,才情远六字考语,却听来有点儿讽刺的意味。这话都还没说上三句呢,咋就天分高、才情远了?
贾放装听不出来,带着少年人被夸奖之后常有的一点点喜色,向三皇子行礼:三殿下谬赞了。
天分高、才情远,就合着你暗中给人下绊子使坏吗?贾放在心中腹诽,但面上不敢露出来,一旦露出来就等于卖了四皇子。
今日请你前来,是想请你参加如意居的清谈。日前曾听说你曾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议论赈灾之事,说是你小小年纪,一人舌战群儒,实在是教人钦佩,我已是等不及,想要听一听阁下的高论了。
贾放连称不敢,心里却暗笑:他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争论,就是在指责对方空发议论,与国事无益,指责他们光动嘴皮子清谈局难道不也是这样的?
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还想问你一件事你对运转税,是个什么看法?
贾放不晓得是对方究竟是要试探荣国府对此事的看法,还是待会儿的清谈会真要谈这么敏感的时政问题。总之对方以皇子之尊,和一个十五岁少年讨论国家税收,话里话外总透着几分怪异。
谁知贾放刚要开口回答,却不曾想被三皇子打断了,三皇子自己续道:农为本,工商为末。太子二哥此前在议降低运转税之事。我却以为,若是将运转税降低,各地之间行商活跃,重利驱使,岂不是令人舍本求末,舍农事而取工商,古人云,农伤则国贫,国贫却民侈,长此以往,国本必伤。
三皇子滔滔不绝地都说完了,才转头望向贾放:子放以为,此论可有不妥?
贾放心说:你自己心里都早有定论了,还非得听我的意见做什么?
对方根本不是来听意见的,而是直接讨要赞同的。贾放随口点个赞这事儿就结了。
但他是个直爽的人,不喜欢掩藏心中想法,而且他一向自信连稿都不愿改的人,自然也不肯在开口的时候委曲求全。
运转税,宜低不宜高。如今各州路税能高到一成,行商之人不堪重负,便减少了各州之间的商品流通。在下以为,过高的运转税对各地百姓并没有好处。相反,降低运转税,促进各地之间的商业流通,最终农人也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贾放不止有理论,他还能举例:以京畿西路的德安县为例,该县辖内产上好的桃子,但是米粮产量平平
如果该县大力行销桃子,而用换来的钱向丰产米粮的邻县采购米粮,一来一回,农人所得之利,要比分出一半人力种桃采桃,同时种粮,农人的受益来得高。这是可以通过计算证明的
贾放虽然没有经贸相关的专业背景,但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贸易的基本理论,亚当斯密,国富论,他多少还了解一些皮毛。
这决定了他的眼界比现在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不少,而三皇子这样的人物,因为其固有的时代局限性,必然不了解而且不赞同他的观点。
贾放心想:我有理论,有实际,有推演,有论证,一切都可以证明我的观点,不服来辩呀?
谁知人家根本不跟他辩。
三皇子刷的一声,打开了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一把折扇,露出笑容,点着头道:子放果然观点新颖,本王听得十分有趣。他的声音依旧如山涧流水般动听,态度也温和而客气。
少时如意居里开清谈局,本王也盼着能听见子放的高论。到时一定洗耳恭听。
说罢,三皇子一抬手中的茶盅,端茶送客了。
贾放也无所谓,只是他刚开了个话匣子,却没办法好好论证下去,实在有点儿憋的慌。他起身,向三皇子长长一揖,转身离开。
三皇子身边却转出一个幕僚,凑到三皇子身边小声问:殿下觉得如何?
三皇子吐出一口气,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看起来刚才与贾放在一道的时候,这位天潢贵胄也将自己憋得有点狠,非要勉强自己和一个压根儿说不到一起去的少年谈笑风生。
路税之事说到底只是利益纠葛,重农抑商的弊端,对于三皇子而言,有那么多大商巨贾投向了他,他有什么不清楚的,还辩什么辩?
可见那少年人居然那样认认真真地反驳,三皇子心头不禁生出十分烦恼。
那您觉得他所说的能代表荣宁二府吗?幕僚小声问,毕竟这个结果直接关系到之后那一场清谈会的风向。
三皇子摇摇头,说:他一个庶子,代表不了荣宁二公。但既然他的看法与我相左,以后应当很难成为助力。
待会儿清谈会,就按事先商量好的办吧。三皇子做了决定。
合得来便拉拢,合不来便当成靶子树起来,这如意居里的清谈会,一向是这样的规矩。
第59章
是!幕僚临走时没忘了问主上一句,那宫中的那个流言
相貌确实是像的,三皇子斟酌了一下,但若论心性,就算传言是真的,他回到宫中,绝活不过十天。
世上这样的少年人太多了,善刚而不善柔,用直而不用屈,如此心性,断不可长久。
这么个不合我脾气的人物,我若还是曲意逢迎,与之相交,那才是奇事一桩。三皇子想到这里,忍不住笑道,老头子若是知道了,怕又是觉得我在结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桃源寨的事都已经定下了,还是让老二和老四他们帮他去头疼这事儿吧!
三皇子说到这里哈哈一笑,登时又是一派霁月清风的模样。他那幕僚也十分凑趣地陪着笑起来。
贾放却在后悔他哪根筋抽坏了要来参加这么无聊的清谈节目。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如意居的清谈会则刚开始没多久。每位到场的嘉宾面前,都搁着一壶茶,一碟细点。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贾放尝过这茶,终于知道刚才在自在堂品到的吓煞人香,究竟是什么等级的名品茶叶了。
但席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茶和细点上这是一场模仿魏晋名士的清谈会,是分主客的。一个文士自称是主,坐在如意居大厅的正中央,就某一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立论;坐在周围的人则全是客,对主人的立论提出质疑。双方相互对答,你来我往。
若是将一件事辩到大家都理屈词穷,这个议题就算是辩尽了。如意居的侍从会发一圈算筹,从抽到某一种特殊算筹的来宾之中,选出一位,作为主位,从头再来。
形式本身不是问题,但是大家相互论证的问题实在是太无聊了,讨论的都是些玄学问题,比如说世间万物是生于有,还是生于无,若是生于有,那有之前是什么;若是生于无,那无又是从哪里来的,又比如说风吹幡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①
诸如此类。一时竟然让贾放怀念起刚才和三皇子那半盏茶的讨论那些好歹是与国事相关的议题,而且贾放相信,真理永远越辩越明。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清谈就是要谈与国事无关的话题。讨论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富民,何人政绩显著之类,那叫俗谈,根本不在此次辩论的议题范围之内,
贾放越听越觉得无聊,几乎想要起身离开。谁知就在此时,三皇子从如意居内堂出来,在贾放身边坐下。
贾放一时走不掉,而场中辩论的文士们却更精神了。
gu903();三皇子坐下,托起手边一盏新沏的茶,稍许闻了闻便放下,笑着对贾放说:我们兄弟几个,二哥最擅长此道,四弟最不喜欢这里,大哥来此,多半会一拳直接捶翻了茶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