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去的时候,余光瞥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七河,和他满脑袋顶的绿头签子,祁果新疼痛中还不忘自我嘲讽,天天来裹乱,总归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扰了那么多天翻牌子该知足了,今儿大约摸是强求不得。
皇后倒着退出门外时,皇帝从高炕上下来了,皇帝看见她的身影飘飘摇摇,像暴风雨中任凭雨打风吹的柳叶。
坤宁宫里,主子娘娘身子不爽利,太医院里正当值的、会看妇人科的御医、吏目、医士全来了,御药房也来了一海子人,太监和宫女子跪得满地都是,既是供人使唤,也起个监视太医的作用。
主子娘娘是经期紊乱、行经不畅,不是什么大病,疼须得疼一阵,忍过去就完事了。开几帖促经活血的方子,御医们收拾收拾家伙事儿预备挪到值房里随时候命,领头的御医白清方突然被人叫住了,只见皇后跟近身大宫女茵陈说了些什么,茵陈面色奇异地凑到白清方耳边,压低声儿问道:“白太医,我问问您,若是男女只敦伦一回,怀上孩子的可能大么?”
白清方以为主子娘娘在盘算这次身上干净以后承幸的事儿,但这问法实在不妥当,白清方斟酌斟酌用词,“有能的,也有不能的,这事儿确实说不准,不能以次数论成败。”
茵陈照太医原话答了祁果新。
“算了,今儿我是管不了了,管不了了……”祁果新仰面躺着,弓成了一只熟虾,被子供起堡垒似的一块儿,两只手在被下紧攥着小腹两侧的绸布,绝望地盯着幔顶。
三希堂里,皇帝没来由的心烦意乱,随口敷衍了讷甘几句就把人轰走了,连带着皇贵妃精心准备的包儿饭也没尝一口。美人在侧都没心思,牌子当然就更不可能翻了。
主子煎熬,做奴才的得为上分忧啊,榜嘎很是积极,他说:“您得顺着女人的心意想……”
皇帝不悦地打断他,“你还懂女人的心意?你小子结对食了?”
榜嘎扑通跪下来告饶,指天指地说哪怕有八个胆子也不敢结对食。对食这种污糟事哪能往万岁爷面前说,即便结了也只能说没有啊。
皇帝懒得往深里揪,一掀长袍坐下来,冷漠问道:“说说罢,你琢磨出了什么女人的心意?”
榜嘎奋力提醒啊,从根本上提醒,“万岁爷,您想想,皇后主子日日都是踩着点儿来踩着点儿走,一天里日头那么长,娘娘为什么独独要挑您进晚膳的时候来哪?”
皇帝冷笑,“为了不让朕进膳进得舒心?”
还不明白,还得往真相里再靠靠,榜嘎心很累,依然得变着方儿绕着弯子提醒皇帝,“万岁爷明鉴,像奴才这样做惯小碎催儿的,平素得时时刻刻得注意着主子,从主子细枝末节儿的神情里琢磨主子高不高兴。”
不是说皇后么?他搁这儿显摆什么好奴才大法。皇帝不耐地摆摆手,“说重点。”
榜嘎在向万岁爷坦白和几个大金锭子之间徘徊不绝,头一硬,挨呲就挨呲罢,干脆直白的道明了,“依奴才愚见,每回敬事房的七河一撤,娘娘脸上就舒展开了。”
七河?进膳牌的小太监?
皇帝认真回忆了会子,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
所以,皇后每天没皮没脸地来撒一回泼,都是为了阻碍他翻牌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
心中好像有一块什么在逐渐明朗,却又叫人摸不着头绪,皇帝想抓住那一缕清明,努力做着猜测,“皇后……想绝了朕的子嗣?想让大宣的江山社稷断送在朕的手上?”
榜嘎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在旁一直没开口的苏德顺都听不下去了,皇帝在政事上老辣独断,面对其他妃嫔时也算是游刃有余,下午不还懂得赏物件儿哄皇贵妃高兴么,怎么一碰上皇后相关的事儿就两眼抓瞎?苏德顺没辙没辙的,只能语重心长地引导皇帝,“万岁爷,您得往女人心思上想。”
皇帝心里觉着太窝囊了,甭管碰没碰过,好赖他后宫里正经有十来位妃嫔,居然还得靠俩太监教导男女之法。一辈子没揣摩过女人心意的皇帝愣了愣,埋头苦悟去了。
榜嘎很有拿人钱财□□的觉悟,跪也跪出了赤血丹心的豪情,“奴才碎嘴子议论主子,奴才万死!但今儿就是马上推出去受斩刑,奴才也要照实说了!万岁爷,往常皇后主子来,您没给皇后主子露过一回好脸色,今儿皇后主子眼睁睁瞧着万岁爷和贵主儿谈笑,您还当着皇后主子的面儿翻了贵主儿的牌子,您跟皇后主子都还没……”再是人尽皆知的事也不能说出口,榜嘎掐断了半截话,总归总结语就是:“皇后主子心里能好受么!”
噼里啪啦倒豆子倒完了,榜嘎脖子一伸预备等死了,他可是为了皇后主子豁出去了,对得起茵陈塞给他的几枚金锭子了。希望主子娘娘看在他衷心为主的份上,还能想起来给他配顶薄棺材,别让他凄凄凉凉的,落得一个在十四槐被野狗分食的下场。
苏德顺觉得还不成,这事儿得找个丫头来说,苏德顺把甘松叫来了,甘松在养心殿了见证了一切,前因后果了解得明明白白的,她为人老实,心里不确定的事儿,语气不是十分的肯定,“依奴才的意思……这……要是换了奴才……”
榜嘎急了,连声催她,“你别说你,就说皇后主子。”
皇后主子不乐意叫万岁爷翻牌子,和皇后主子是不是喜欢万岁爷,分明是两件事啊。甘松看看挤眉溜眼的苏德顺,再瞧瞧边上龇牙咧嘴的榜嘎,为人得随大流啊,她只好选了个没错处的说法,“皇后主子应当是敬爱您的。”
皇帝这回终于听明白了,面上无动于衷,心里惊涛骇浪劈大雷,“皇后……喜欢朕?”
短暂的震惊过后,皇帝觉得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他英俊勇武、气魄非凡,世间万物都在他一念之间,大宣朝所有男人排成一溜,皇帝说自己是第二,谁敢称自己是第一?
皇帝越想越认为是这么回事儿,皇后为他的魅力所倾倒,乃至对他痴迷,想独霸他的后宫,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像是得了脸,更加拔谱儿了,满口祖制大义,“皇后善妒不容人,乃为后大忌。”
榜嘎心道不妥,好心办坏事,可别把皇后主子给坑害了,可他也不懂啊,只能随口胡诌诌,“宫里奴才不敢说,就说民间,但凡是女人喜欢一个爷们儿,自然都是想做爷们儿头一个女人的。”
说完榜嘎想让甘松帮腔,甘松低头数砖块不吭声,他照着腰戳了甘松几指头。甘松得了信号,心想反正皇帝不是女人,这辈子也弄不清楚女人的感受,点头赞同榜嘎,“是这么个理儿。”
这么说皇后没想独霸后宫,只是想做称霸他后宫的第一人,皇帝细思量思量,觉得凑合还算能接受。
苏德顺抓紧时机向皇帝通报,说下午坤宁宫闹了大阵仗,太医院和御药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齐齐出动往坤宁宫去了。
皇帝想起皇后那会儿苍白的脸色,这么说,皇后没骗他,是当真病了?
这下问题严重了,刚大婚没两日,皇后绝不能这个时候突发什么急病去了,要死也得等几个月再死。
皇帝立刻说起罢,得上坤宁宫看看去。
御辇也不传了,皇帝支棱着两条腿,大跨步,走得嗖嗖生风。
苦了后头跟着的太监们,没皇帝腿长,哈腰碎步跟着一路小跑。
这条路比想象中还要漫长,走了像是有一辈子,总算是到了,皇帝没让通传,悄声走进了东暖阁里。
药渣的浓郁苦味在空中弥漫,暖阁里拢了好几盆炭火,烤得人心焦火燥,皇帝心一沉,发现皇后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皇后在北炕上缩成一小坨,半梦半醒的,正痛苦地哼哼唧唧。
第9章
皇帝嗅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血腥味。
皇帝对血的气味格外敏锐。
皇帝尚七岁时,曾跟着先帝爷一道南巡,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儿撞上莲藕教行刺,皇帝的车鸾不知怎的跟大部散了,身边只有几个侍卫和奶妈子。尚年幼的小皇帝躲在已经断气的看妈怀里,眼睁睁瞧着侍卫、奶妈子一个个倒地,刀光迸溅,血流成河。
小皇帝微服出行穿得朴实,莲藕教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六阿哥,但看阵仗也知道是个贵族公子哥儿,打算留着他跟先帝爷谈条件。
小皇帝看上去吓坏了,芯儿里也确实是吓坏了,呜呜咽咽真真假假的哭。莲藕教教众对这才齐腰高的半大小子没防备心,大部分人都去跟先帝爷的侍卫比划刀枪了,只留俩人下来看守小皇帝。
小皇帝趁人不防备,抽了柄倒地侍卫的刀就没头没脑往那俩人身上瞎刺,得亏是从小打布库,比旁的小儿来得灵巧矫健些,又正赶上那俩人一个睡觉一个撒尿,小皇帝杀红了眼,被找来的侍卫制住时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把那俩邪教教众戳成了筛子。
先帝爷夸他,说他不愧是大宣汉子,没给老祖宗丢脸,长大后一定是满洲第一巴图鲁。
在皇阿玛跟前没掉泪,小皇帝那时候才七岁啊,侍卫奶妈子死不瞑目的样子就在眼前,只能回去偷偷一个人躲被窝里哭。
甚至到现在,皇帝闭上眼,似乎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扑鼻血腥味。
暖阁里只留了屋角一盏四方灯,一灯如豆,光线昏昏暗暗的,灯罩旁立着一个雕了金钱鼠的宝袋香炉,香味掩不住血气,一缕青烟飘飘摇摇的打着旋儿,就跟一口接上不来的气儿一样,时断时续。
皇后是不是不大好了?
这个想法抽不冷的从皇帝脑海中窜出来,揪得他心一紧,皇帝大步走到床边,“皇后?皇后!”
皇后很痛苦,脸上皱成一团,额角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皇帝掀开被子,循着血腥气找过去,看见她身下的褥子上浸出了一朵殷红的花儿。
轰一声巨响,皇帝的心猛地一沉。
脑子里转得飞快,皇帝一瞬间想了很多。
必须先不露风声,把祁家人接进宫里软禁起来,该派谁去接管祁公爷手下的那一旗兵马,控制住全局了再往外发丧。
沉着冷静地考虑完了该考虑的部分,皇帝突然想起来了,他的皇后兴许是喜欢他的。
皇后每日得是多么欢欣地去养心殿看望他,而他次次都对皇后横眉冷对,而如今皇后竟……早知皇后的大限来得这般快,他一定会待她更温存些。
一丝自责和一分愧疚攀上了皇帝的心。
祁果新下腹疼痛,睡得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从坤宁宫变成了冰窟窿,四周围凉飕飕的,一阵一阵的冷气顺着床榻往里钻。祁果新睁开眼,瞧见皇帝木雕似的杵在北炕边儿上,面色青白,一只手高高举起被子一角。
面面相觑。
火舌跃动,震撼惊讶和尴尬的情绪完美融合,在四只眼睛中间轻柔又沉重地来回飘荡。
“万岁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哪?”祁果新尽量使自个儿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不将她觉得皇帝似乎脑子有疾的态度透露一分一毫。
皇帝抹不丢地的情绪只短暂存在了一瞬,很快被欷歔覆盖,皇帝垂着眼帘,想到皇后才进宫没几日,这便走到人生的末末了儿,很是难过,“皇后,你有什么话就现在说罢,朕都能应你。”
祁果新手捂住下腹,舔舔嘴唇,“什么话都成?您保证不生气?”
她惹皇帝龙颜不悦的次数,多得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可见皇帝是个心眼子多么小的人,得问清楚得了允诺才好。
都什么时候了,皇帝想,他怎么可能还同皇后置气,看来他在皇后心目中的印象是真心不大好,皇帝苦涩地抿一抿唇,“朕不恼,你说罢。”
祁果新这下放心了,爽快地指一指皇帝的龙爪,“万岁爷,您能把被角给奴才放下来吗?奴才冷。”
皇帝这才发现他一直提溜着被角,且还目光直勾勾地往皇后被窝里钻。
动作凝固了片刻,皇帝清了清嗓子,平缓地把手背回身后。
被子垂直掉下,惹来一阵风,祁果新察觉到身下的湿润,咬着下唇含混不清地叫了声万岁爷,挣扎半晌,才恳求道:“您行行好,上外间把茵陈给叫进来,您就说……就说脏了被褥,茵陈能明白。”
皇后能说会道的,看来问题不大,可褥子上那一滩子明晃晃的血迹到底是什么一回事,皇帝憋了又憋,还是没想明白,“皇后,你哪里受了伤?”
祁果新愣住了,皇帝竟是不知道这个?
屋里炭火盆拢得太多,空气燥热,祁果新又一直闷在被子里,满面通红,用只有俩人能听见的声响嗫嚅,“是月信。”
外头像皇帝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府上甭说置好几房姨奶奶了,碰上成亲早的人家,孩子都满地撒欢儿了,不会不懂女人的那几天小日子。
可皇帝不知道啊,亲额涅走得早,太后再亲也有个度,一手养大皇帝的精奇和看妈都在那场意外中去了,后来伺候他的人哪敢拿女人的避忌事儿污了他耳朵。皇帝只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他以为女人月信就跟撒尿一样,能憋着,一股脑儿的就完事了。
原来是绵绵不绝的,而且还会洋洋洒洒一床铺。
皇帝很是长了一回见识。
茵陈带着一众宫女子进来伺候了,这是挺私密的一件事儿,皇帝不便在场,他通情达理的跟祁果新说:“皇后歇着罢,朕还有折子要看,明日再来瞧你。”
祁果新很羞愧,觉得没脸见皇帝了,缩在被窝里不冒头,声儿闷闷的恭送皇帝走。
出了坤宁宫,皇帝负手踏着白月,一步一顿地在夹道里慢慢走。
从前皇帝以为皇后是故意跟宫里说了个错误的日子,因为她甘愿冒着从此被厌弃的风险也不想和他大婚当夜圆房,现在看来不是的,皇后喜欢他,大婚那日是真因为皇后月事不准。
皇帝听说女人都是一个月一回,皇后居然一个月两回,看来是妇人科里不太好,不知会不会于子嗣有损,事关嫡皇子,此事大意不得,得找太医请个脉好生调养调养,实在不成上民间寻一寻妇人科圣手……
老话说吃什么补什么,皇帝回又日新接着琢磨了半宿,叫来苏德顺,命鹿苑割一碗新鲜鹿血赏祁果新。
gu903();苏德顺跪在地上一个头两个大,思来想去,劝皇帝说:“鹿血是专老爷们儿饮的,皇后主子是女人,受不得这大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