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先到这儿”
几个字快把他消溶得差不多的声带彻底磨没了。他一动不动。许久,汗巾下的面孔忽然颤抖起来。他觉得另有一张黑暗之脸与他的脸肌肤相贴、眼鼻对抵,通过他的大笑,从他喉间吸噬仅余的气息。
“至少我没下错注不是吗说出第一个字,接下来就好办了痛苦就像水银渗进去裂缝只会越来越大”
他听见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附议这个观点。它们彼此撞击、搏斗,又被飓风收割,低偃如草;这飓风周流他的体腔,最终奔入对面那张脸空洞的唇吻之中。
铁栅门底部的小格子拉开了,推进来一只食盆,然后迅速闩上。混合着不知什么肉的菜粥,没有硬面包。狱卒清楚这间屋里的囚犯不方便咀嚼。
云缇亚挪动膝盖。双手被反铐,无法支撑,挪不了两步就砰然栽倒。他毫无食欲,额头滚烫,全身从肌腱一直痛到关节缝里,这是致幻剂的后遗症。但他必须让狱卒听到吃东西的声音,否则又会被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任由插在鼻孔里的鹅肠管灌送食物。
那天以后他又经历了四次审讯,时长不等。他早已失去了估量时间的能力,只记得每次均以昏迷告终。除了那种药海因里希说要让他“缓一缓”,他们把云缇亚见过的花样都用尽了,又变着法子吊住他的呼吸。烙铁是个止血的好工具;医师也在不停地为他包扎绷带,尽管没过多久便连皮带肉一道儿撕下。他左手四根手指都拔掉了指甲,其中两根带着钉入的钢针一起被老虎钳拧折了,阿玛刻大概没告诉海因里希他的左手也能写字。受到周密看护的只有右手,和差点咬断的舌头他记得舌尖滚过的每个字眼,当一根根血淋淋的针从他身体各个部位拔出来,落在盘子里,那些字眼就像这样落在他耳膜上。“反抗军集结兵力下个月初三日或四日总攻”
这并非海因里希最急切渴望的情报,但他仍拿起笔记了下来。
服药那天是云缇亚第一次想到死,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遥远。他开始绝食,很快叫狱卒以蛮横的方式粉碎了,只得妥协,不然将断送所有解脱的机会。狱卒见此也懒得再喂他,每天照常送饭,却束缚着他的手,一刻不敢放松,以免他掏出那防止他咬舌自尽的牙垫。
牢门外的走道,灯光像血块凝了一地。
“有人吗”云缇亚嘶声说。他靠肩膀移动几寸,努力接近光源。狱卒收到命令,禁止与他交谈,他再三尝试和走道对面囚室的犯人说话,但那人打从他留意起就躺在那儿没动过。粘稠的空气慢慢传送着腐臭味,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双腿散发出来的。
“有人吗”
走道尽头的强化门“咔嗒”一响。
某个脚步声被狱卒领过来。云缇亚下意识紧贴在地,他发现自己竟然害怕那声音。此前绝没有过的事。
可那不是海因里希或医师的脚步声。它安静、迟缓,乃至虚浮,类似于飘行,却比刑讯室那些灰色的幽灵沉得多。狱卒带着一个人走到对面牢房门口,给他看里面的瘐毙者。这人背对云缇亚,个子高大,瘦削得非比寻常,肩头挂了一张立刻能表明他职业的长鼻面具。
收尸人。
“几天没见你,身上的死气又重了。”狱卒捏着鼻子,一只手麻溜地开锁。收尸人大多注意清洁,每日用发放的廉价香料擦澡薰衣服,尽管如此,谁见了都自发地和他们保持至少三尺的距离,仿佛他们就是瘟疫本身。“动作利索点,隔壁还有两个。对了,这家伙非常危险,”他指云缇亚,“别跟他谈话,更别跟他瞎磨蹭。”
收尸人目送狱卒飞也似逃开的背影,慢慢转身。
他的头发剃光了,留下稀疏的青色发茬。前额有个年齿颇久的火烙痕迹,是每个罪犯必须打上的烙印,和云缇亚以前左颊上的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领干净厚实的麻服,双袖垂下,直指地面。云缇亚恍悟他看上去这么瘦的原因。袖筒里是空的。两边都是。
莫勒曾提到过的一个影子蓦地跳了出来。
收尸人铁蓝色的眼睛静默地观看着他。
云缇亚将脸庞抵在牢门的铁铸方格上。这一刻自己的表情定然支离破碎,但这不能阻止他微笑。
“你从地狱回来了啊”他用无声的唇语说。
他知道他懂。
任何一个诸寂团成员都懂。
“萧恩。”
作者有话要说:国际象棋规则中,卒走到对方底线,可以升变为其他棋子,通常是变成最强大的后。
、3蹈火7
装骨灰瓮的木龛由吊索牵引,慢慢上升,直至守在高处的诵经员将它们放入悬壁上早已挖好的墓室。色诺芬面无表情地仰视着整个过程。他身边,六岁的男孩昆汀哭得没了声息。劳工们肩并肩,唱起祷文,调子平直如线,没有高低起伏,只是疲惫而无望地向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尽头延伸。
伤药是拿了回来,主父的传召却先行一步。色诺芬最后见到的监管长裹着白布,和另外几具劳工的尸体并排躺在火葬柴堆上。水库的劳役是终身的,就算死人也无法在圣城的慰灵地找到落脚处,为了避免污染水源,他们甚至不能全身下葬。一张张麻木失神的面孔涌成密云,昆汀的脸像被暴风雨狠狠践踏过,色诺芬当时恨透了脚上的铁镣,若非这东西拖住步伐,他在哥珊至少可以奔跑。
但这仅有的激烈情绪渐渐也消磨干净了。曾经的狂信徒们为死者齐声祝祷,如隐隐雷鸣,在密云背后打着滚越来越低,逼人窒息。色诺芬期待它乍然爆发,一个霍闪劈下来,终究未能遂愿。轮到他致辞了,“我们正直的监管长安息此处,”那是个好人,尽管他和仇恨魔鬼一样仇恨着葵花,“他尽到了职责,日后哥珊的人民谈论起他,会说他与自己的工友同死。”
墓门合上了。色诺芬仍没有任何表情。昆汀抱住他的腰,脸庞紧紧捂在他身上。
火化那天夜里,水库巡守士兵的指挥官来到几百个劳工中间,“永昼宫会调派新的监管长过来,”他说,“在此之前,你们得决定由谁临时代理这个职位。”绝大多数人把票投给了色诺芬,他勉强藏好一丝苦笑。葵花都不傻,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派系内斗,他们对推举出头鸟早已轻车熟路。色诺芬老练能干众所周知,新旧交替期间许多累活非他莫属,而既然是不久就要撤换,也不用担心他尾巴翘得太高。在劳工们眼里这个年轻人活脱脱是头骡子,只要确保踏实可靠,他们不介意推选一头骡子暂时充当领袖。
钟声为葬礼拉下帷幕,并把人群驱赶回各自的岗位。色诺芬就着几个板条箱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将是他的办公桌匆匆写下维修工程的进展和规划。前任监管长必须被彻底遗忘,水库今后的每个日子都忙碌无比,没有容纳死者的空间。然而刚放下笔,抛开的思绪又自动兜了回来:昆汀蜷缩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环抱双腿,浑似只毛皮湿透的猫。
色诺芬叹了口气。
“跟我来。”他说。
男孩乖巧地拉住他的手,两人乘坐吊篮爬上最高的平台,那儿独自坐着一位老者,手拄拐杖,面朝四十码高的中枢闸门和鸟笼般大小的哥珊。风猛吹他斑白的红发,如吹一支烧到头的蜡烛。
色诺芬牵着昆汀走近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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