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明白。是最后一面了。
“对不起。”凡塔的声音犹如蛛丝。
云缇亚蹲下身,吻了她的脸。凡塔也吻了他。“要勇敢。”紧贴着她耳边,他嘱咐说,得到的回答是一颗晶莹东西的嘀嗒声。“我不会再哭了。”她保证。潮湿的光芒在她眼眶中宛转,终于没有溢出去。
“你的新伙伴”夏依惊呼,“和以前那对一模一样不不,更加漂亮”
云缇亚解下它们,让少年把玩欣赏。迟早有一天他也要与这类器具结成生死与共的盟约,或许这一天已经到来。“你管它们叫什么”凡塔问。
“薄暮,”云缇亚说,“还有拂晓。”
夏依小心翼翼转动短刀,手指在半寸开外也能感受到刀尖的寒意。“这把就是拂晓吗”
“不,是长的那把。因为从黑夜到黎明的一段时间总是最为漫长。”
远处一个老妇唤凡塔过去搬炊具。原先那座巨大雕像被推倒的荒地上,矗立着反抗军的旗帜,不是格罗敏心心念念的蝎狮,而是一只没有翅膀的普通狮子,双足人立。云缇亚猜得到帕林设计这个徽章的用意。夏依站在他身边,一同目睹行色匆匆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汇集。是该告诉他了。凡塔还小,但年届十五岁的男孩已算得上男人。他有背负真相的权力和责任。
“杀死格罗敏的并非安努孚。”
少年抬起头,瞳仁无声地张大。
“是我。”
按着夏依的肩膀,云缇亚从最初简短说起,帕林的设局,圣秩官李代桃僵的死,计划如何出现了变故,罪名如何推给一个无法对质的人,被审判的镇长又是如何输掉神断赢得大众的心。少年的表情在他注视之下剧烈起伏,经历了长久的愕然后,慢慢归于沉静。
“我是否还可以选择”隔了片刻,他问。
“没错。那是你自己的决定。你必须做出取舍,并且用双肩承担任何一种选择的后果。”
“那么,”夏依说,“我仍然这样走下去。”他语速开始有些磕绊,定了定才放缓,变得稳重,“我继续跟着帕林,只因为他暂时与我同路。在他的军队里,大多数人上了战场都需要救助,我想尽我所能帮他们一些。我不会再轻信谁,不会随便抛掷自己的生命,这个国家明天的主人是谁,对我其实也不特别重要但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善良的人,我希望他们活着。他们饱尝苦难,就为了看到一个不同于现在的未来。”
你已经成长得比我坚韧了。军号洪亮吹起,云缇亚猛地一拍夏依脊背。“好好保护凡塔”
少年奔跑中回过头,朝他晃了晃什么先前从云缇亚这儿获赠的弯月形匕首。“你忘了”喊声被风撕裂,“我知道怎么杀人”
风汹涌不止,仿佛漩涡,将各路人群席卷到荒地中央。
雕像的基石上,帕林一身锁甲,旁边就停着他披挂整齐的坐骑。“你还相信额上有印记的人吗还以为那印记是主父的亲吻瞧瞧上一个圣徒把我们的家乡糟践成什么样区区几人自称头戴光环就窃据神权,凌驾万众之上,放任我们饥寒交迫、血流满地够了。假如神明在世,何至于容许这一切发生没有了主父,这个世界只能在我们自己掌中运转”他双拳紧握,所有人都知道他确确实实攥住了某样东西,那是无数颗凝结在一起的心。“宫殿和城堡将向每一个人敞开,王冠将戴在每一个人头上,最贫苦的劳工也能通过议会直接参与决策,掌握国家的权力。每位公民都拥有不容侵犯的尊严,真正自食其力,劳有所得,就像今日的鹭谷。如果必须一死,请让我为这样的梦想而死我不需要神佑,却并不孤独,因为有各位与我同在”
“我们跟随你,帕林”士兵和夹杂在行列中的形色人等一齐高呼,传令官再次吹响号角。“伪神必败光辉属于吾众光辉属于吾众”
云缇亚不怜悯他们。他已从老铁匠的故事中学会不因弱小而怜悯任何人,仅仅无可避免地为他们哀伤。
这些人以为自己在发声,但不过是把帕林的声音当成他们自己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你那时告诉我贝鲁恒还活着的含义。”当军队启程,总指挥官骑马走过来时,云缇亚说。
帕林粲然微笑。谁都无法怀疑这笑容的真诚。
“他不会白死。我父亲也一样。”末了,他补充,“你也一样。”
“我曾以为你是第二个曼特裘,可我错了。你不像他。没有人像他。”
你只是个用黑暗去弥补黑暗的影子。
“再给我一天时间。”这并非请求。“我明天清早就动身,独自一人,肯定比你的大军快,到哥珊用不了多久。”
“请便。还有事么”
“那两个孩子我托付给你。”云缇亚目光锋利,“没打算要你照顾他们,但至少别叫他们去送死。记住我从来不信你的承诺,只希望你下决心保全大局之前,能够想想我说的话”
帕林大笑,一挥马鞭,没有丢下任何承诺。反抗军高歌着一路行进,不见头尾的澎湃急流,漫过广场、桥梁和远方的田野。茹丹人退入阴影,斑驳的日光垂在他眼前琳琅,逆着人群的急湍,他几乎听到它们奏鸣,如在一张曼陀铃的六弦间。
那里他最后一次看见了贝兰,金发、湖蓝色眸子的青年,将他的琴轻轻放在老树根旁边。马上贝兰就要成为另一个人,踏血与火而行,把这个独立于记忆之外的狭小幻境远远、远远地落下。
有女人在呼唤。他以为是叫贝兰,好一会儿才发觉,那叫的是他。
“云缇亚”
又静待了一刻。
“云缇亚”
短短一刻已足够云缇亚胸腔里恢复一片波平浪静。转过身,对上爱丝璀德的眼却蒙了层洁白绷带。他恍然想起她眼睛血流如注的情景。“不要紧吧”
“还好,”她轻描淡写,“就这样其实也不错。”战歌愈来愈稀薄,终成一缕飘飞的烟。“总算告结了,谢天谢地,不会再有人打搅我们。你声音沙哑得很,多少天没好好休息了”
“小心前面,”云缇亚忽然提醒,“有块石头。”
她脚步下意识绕开。事实上,那儿什么也没有。无比安稳的平地。
云缇亚紧绷的神经猛一下松了,心脏像跌进柔软蓬厚的皮毛。这时他才真正感到疲惫。是在她身边才会产生的疲惫,酸痛但温暖,令他害怕,又不得不由衷眷恋。
他任她靠过来,环抱住他的腰。腰带上崭新的双刀早被他拿开了。不能让爱丝璀德摸到它们。
“萤火叼来了獐子,”她攀着他肩胛说,“回去炖汤给你喝。”
“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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