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美丽。多年以前,他这样推开她书房的门,时间薄而旧黄,成了他面前撕下的一张纸页。
他并未想过还能再拾起它。
“达姬雅娜。”
相同的火焰跳动在他手中灯盏与她身边烛台。他忽然想一步冲过去,尽管这个无由之念随即也如其产生一般迅疾地消失。斗篷湿透,脚下积了一滩水,他觉得不应该带着这些进入她的世界。雷电和风狂雨骤的夜被从这一小片明亮中隔绝,分离出去。
她的名字。她的喑默。她的微光。
海因里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笑。“真好。”他说,“你还活着。”
他解开斗篷,走到小几对面按茹丹人的方式盘膝坐下。房间昏暝却宽敞,是她家乡风格的摆设,香薰球在帷幔背后缓缓旋转,地上铺着驼绒方毯和泛发流水一般光泽的丝质垫褥。达姬雅娜拿出两只银杯,各斟了半杯暗血颜色的酒,瓶里刚好一滴不剩。她指了指,示意他取用。
不知这当头她是怎么弄到酒的,就像他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有何遭遇,又如何找到这样一个精致僻静的居所。“非常抱歉,”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大病初愈,不方便畅饮。”
达姬雅娜笑笑,将两杯酒倒在一起,仰头一饮而尽。再度直视他时,她的目光隐含针芒刺人。海因里希心底一动,那是最能代表达姬雅娜的眼神。名为“蔑视”。
“你怕我下毒。”手指蘸了杯中残液,她在几案上写道。
“倘若我要你死,绝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不等他开口,继续写下去,“你也绝不可能死得如此轻易。”
“你恨我。”海因里希说。这甚至不是确认。
达姬雅娜擦去字迹。
“你还没有让我恨的价值。”
“我在你眼里真是如此渺小么”许多年前他灵魂暗秘的深处就已生长着这个问题,为了她永远不会平等地投向他的视线,她飘悬于云雾之上的月亮高高俯洒的光辉。曾经有一个时候他也许能获取她的依赖,却被他自己松手放弃,或者说它对他已不再重要,然而那之后他确实疑惑过究竟想得到的是什么。“不尽然吧。否则坐在这儿的将是伊叙拉将军,不是我。”
远离时企盼拥抱,接近时可有可无。
你只在你的臆造中爱过她。
“看到他今天的表现了吗威风凛凛,光华灿烂,宗座器重,万民仰仗,未来会晋升圣裁军的总督军、及至加封额印成为圣徒也说不定。你该去找他才对。他必然会庇护你,以他对令尊大人的忠诚而我不过是条被剥夺一切逐出家门的狗。”
海因里希将手放在唇边,眼帘低垂,却暗暗从达姬雅娜脸上那微妙的光暗变化验证着自己的揣测。“可伊叙拉只有忠诚。那个男人始终不懂得说谎”他语速缓慢,“不懂得顺应你的尊严假装爱你。”
茹丹驭主的女儿笑起来。他知道猜对了。
所以你来找一无所有、死期克日而至的我。还是原来的那个达姬雅娜,即使历经血海也一点没变,还是幻想着有比实实在在的保护更具安全感的东西。如自尊。
如爱。
“告诉我你还是不是曾想要迎娶我的人。”她的指尖快速移动,“告诉我你还多少有点让我爱的价值。”
海因里希沉默着。心绪飘向极远之处,但它所留下的痕迹仅是一线苍白。
“已经晚了。”终于,他说,“我将永远持有宗座侍卫的身份,不能誓忠于宗座以外的他人,不能对荣誉以外的事物怀有欲望。过去是,今后也依然。”
“很可惜。”达姬雅娜写道。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光线从她手握的烛台倾泻而下。银发拂过袍服黑色滚边镶嵌的茹丹符文,绿松石和璧琉璃的额饰叮当作响。她站了起来,形如薄暮时分徐徐迫近地平线的夜晚本身。海因里希抬头望她,两年前在他的时间里足可追溯到大地被孕育的伊始海潮声鼓动夜风,他跪在沙岸上同样抬起头,而她俯下的眼神一如此刻。
只有蔑视。
一声巨响猛然震荡。是雷霆。小窗被它卷来的狂风推开,外面夜色黑白分明。她走向门扉。背影是她最后留给他的,除此,他身无长物,一文不名。
某种力量代替他的喉咙令一闪掠过的念头发出了声音:
“妃主”
达姬雅娜停住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支长笛,正等待吹奏者的气息穿过它身躯。
“选择我。”
“我仍拥有身为男人的勇气,我仍不忘对你和你父亲许下的誓言。既然你希望我证明它们”
“乌谱莎和吉耶梅茨的女儿,”海因里希单膝跪下,“请选择我。”
她的前襟一阵剧烈颤动。似在大笑。
你无惧吗
她用目光询问,却已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是中洲、无尽瀚海与茹丹十二城国的女主,黑暗中至深黯者,大妃中的大妃。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他伸出手。烛台从她手里坠下,落地之前已然被风扑灭。他忘了自己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无穷之暗充塞知觉,偶尔有寒光刷白,是穿过浩渺时空返回往昔的裂隙。她不存在的舌编织着符咒,另一种意旨得以依凭它们降临此刻,好像轻柔的手理顺野兽鬃毛那样抚平了她。雷声静了下去。又或许只是早未说出的话语丢失在了过去的世界。
但当海因里希挽住她宽袍下的腰肢,才发现达姬雅娜与他同样,一无所有。
我们只在臆造中爱着彼此
他叩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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