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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2361 字 2023-10-02

融,不愁吃穿。我们是茹丹最富庶的部族,最先受到战火波及的部族,也是最后一个逃离那片大陆的部族,因为再也没有别的茹丹人比我们更爱自己的家乡。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知道有朝一日我将登上金座,统治这座城市。”

可是它已经不存在了。彻彻底底,不余残灰。男人被屠戮,女人被奸污,孩童体弱的被杀体健的被阉割为奴隶。蝗群黑压压地席卷过富丽堂皇的祭宫,让它从一个高贵的白腴妇人顷刻变成了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那些连战马都嫌太嫩的鲜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舍阑人在焦土上种起了带血腥味的牧草。最富庶的部族,最美丽的城市,消失得就像一场被雷电撕裂的大梦,仓惶惊醒,却找不到任何证明它曾矗立过的痕迹。

班珂闭上眼睛。他的半张脸陷在枕中,以掩抑它所流露出的倦色。

“您又在想它了。”他说。

拉蒂法笑了笑。“在城破的那一天我开始嫉妒乌谱莎。不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不是因为她的权势,也不是因为她的双月城多么雄伟。只因为她有一个男人,一个强大的、能拯救她全族的男人。”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年少时纹上去的蛇形秘印早已在琐务操劳中渺不可寻。“乌谱莎有驭主,有她的吉耶梅茨。而我什么都没有。”

也许每一个处在拉蒂法位置上的大妃都会如此想。班珂还记得那一天是她的未婚夫、一个高贵而懦弱的茹丹男人为舍阑军队打开了城门,但很快他的头就被金链挂在了沙努卡可汗的马鞍上。在富裕带来的和平中浸淫太久,赛瑙尔的武士们已经忘了该如何作战。那时的班珂还是个少年奴隶,被破格恢复自由、提升为武士,趟过血路护送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大妃登上西去的船只。扬帆之际,他们向烟烬与废墟中回望,才发现整个部族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能保护她的生命,却无法阻止,她失去了生命之外的一切。

吉耶梅茨又能带给乌谱莎什么呢一顶妃主的权冠,一支全副武装不畏强敌的铁军,一个尚能在异土立身的流亡之族是人都知道他们的夫妻情分比月牙湖的水还淡,传言在履行义务似地生下公主后甚至不曾同床而眠。可那或许是拉蒂法想要的东西吧。他无法理解她,然而在同样履行义务似的亲吻、缠绵、躯体交合中,透过拉蒂法绵软胸膛下滚热跳动的心脏,他分明听到某种极渴望的事物正在那儿搏动。

“我放过了吉耶梅茨与乌谱莎的女儿。”轻声地,班珂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她说这些。“我将她藏在空心树干中,用短剑沾上自己的血,谎称她已被我杀死。但我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她的身段和脸廓像她母亲,眼睛像她父亲,但实际上,她两者谁也不像。”

拉蒂法的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海因里希会怀疑你的。”

“他一直在怀疑我。不过那只是推测,他并没有证据。如果他抓到了实质性的把柄又有恰当时机,只会像对付那些葵花一样直接下手,而不是在嘴上和我摊牌。”班珂在她的指触下笑了,笑容飘忽。“但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大妃。无论成功与否,我都是死路一条。也许死亡本身并不可怕然而它通常意味着失去所有。”

拉蒂法搂住他的脖颈,将他浅埋在自己雪堆一般的银发中间。“你还怕失去什么”她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事了。”

她没有笑。班珂看得清楚。

笑的只有他自己。

“我也做了个梦,一个几乎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梦,梦见我站在河面中央,脚下是不断开裂的冰层,不知应该立刻退回去,还是继续走到对岸。每一种选择,包括原地站着不动,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就像命运给你安排了若干条岔路,但永远都是殊途同归。做,或者不做,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而知道或不知道你的决定会有什么后果,其实没有任何差别。大妃,很多时候我想,何谓绝望何谓地狱不是在深渊里被烈火焚烧,而是等待那冰层薄薄裂开的一瞬。不是粉身碎骨,而是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毁灭,发现世界广袤,自己却根本无处藏身。”

“原谅我大妃。”他再次合上双眼,“我是令您失望的懦夫和蠢货,不是能保护您最珍爱之物的男人。不是能把您的梦拼缀起来,完完整整捧到您面前的男人。”

苍白的天光映射到女人脸上,她的呜咽声哀婉无力,落在其中的雨点成了越来越渺漠的一片。“不,班珂,”她截道,“那些都是”

“请您收好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冰凉硬润的触觉。那是个凿有气孔的玛瑙小匣,鸽卵大小,一只精致得仿佛红宝石雕刻成的蝎子正在里头慵懒地爬动。“它的剧毒足以杀死两百个壮年男子,每刺一记,生命就流逝一分,毒性也随之加剧一分。但它只听第一个以血饲它的人支配,如要役使它,必先引它的毒针先刺自己,最后与它同死。这是我破格成为武士那天长老交给我,令我用生命护卫大妃的东西。”真奇怪,以前想使用的时候没有机会,现在却无端地害怕见到它。“您替我先收着,如果您需要我为您去死,请把它还给我。否则,我怕我不知什么时候、为什么原因就会打开它。我怕我死在”他似乎仍在笑,却将脸埋在她浓发的阴影里,“死在不为您知的地方。”

匣里的蝎子贴在掌心,透来轻声絮语一般的振动。她握紧了它,手穿过他腋下,轻抚绵延他整个背部的红蝎刺纹,最后停在了裹扎着绷带的尾针处。那里是他心脏的部位。然而从背后,隔着棉布,甚至感受不到那个器官的温热。班珂,我的武士,我冷酷、软弱又笨拙的伴侣。连蝎子都比你的情话更加动人。

“那些都是假的。”她拥抱他,唇吻一丝丝游过他的肌肤,“忘了它们吧。忘了在赛瑙尔的那些事吧。你我的梦都如风中呼啸,擦着耳朵过去,很快便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权冠与金座是假的,鲜花盛开的绿洲是假的,琉璃、翡翠和亮黑碧玺的宫殿也是假的,只有梦中才是它们的归宿,我永远不会再奢望那些成为现实。”雨声一点点止息,但在她耳中,它依然下着,就像她覆盖上他的身体一样覆盖大地。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她像现在这般热切地向他敞开所有,索要,并且献出。“至少这一刻没人再值得我嫉妒。至少这一刻我该庆幸,我不是乌谱莎,你也不是吉耶梅茨。”

光线从稍稍晾干的天幕后透出一条隙缝,夏依用手挡住惺忪睡眼。潮湿的干草味儿不失时机地钻进鼻孔,一个喷嚏后,他看清了阴郁的晨色。

“我们一晚上不回去,拉蒂法不会发发火吗”他想起昨夜雷雨正酣时,他这样问凡塔。但事实并非由他选择。雷声大得能把死人吵醒,他被马车碰了一下的脑袋却晕晕沉沉,好像一合上眼就能睡着。最后他只记得自己和女孩挤在一个旧草棚里,数着从檐瓦上垂下、将他们围拥在其中的水帘,凡塔轻声唱起一首无词的歌。而现在,天光渐朗,还没到做晨祷的时间,清晨的街道在雨停后有一种回音寥寥的静谧。她在草棚稍干燥一点的角落,叠着昨晚晾到栓马栏上的斗篷。

“怎么了,夏依”发觉少年的目光向这边投过来,凡塔说。

夏依咳嗽两声,赶紧转开眼神。“有有些冷啊。”他瑟缩着,“你感,感觉到了吗”

凡塔蹙起眉,摸了摸他半红半白的脸。“哟,你在发热,”她眉头拧得更紧了,“多半是昨晚淋雨又着凉的原因。咱们快回去,我给你煮点热姜茶,拿被子捂出汗来就没事了。”

她老气横秋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夏依喜欢那个欢笑着跑在他前面的凡塔,只在那时她才是个真正的十岁女孩,然而她只存在了半个晚上,就像某个离开蹩脚诗人的灵感之神一般消失无踪。他没精打采地随她走在回酒馆的路上,脑子里涌进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凡凡塔,发烧不不不会把脑子烧烧傻吧”

“已经够傻了。难道你以前没发过烧吗”女孩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夏依猜想她此刻和以往绝大多数时候一样认真。“喂,夏依,你的口吃怎么来的说不定等这一场病过去,可以跟着一起治好哦。”

一阵风吹来,逼着夏依打了个寒噤。

“很小的时候,我是是,是个左撇子,爸爸说这样不好,和别人不,不一样,就硬让我转回用右手从那以后舌头就伸,伸不直了。”这些都是在稍大一点开始记事后,姐姐复述给夏依听的,直到现在,他已经不介意将它们讲给别人,却仍然难以理解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注定不一样的人,就就算改掉一处,其其其它地方也,也有可能和人不同的。为什么大家要强求世界上每个人,都得一模一样呢”

女孩没有回答。街道上,只有他们的鞋底曳过积水的声音。

“凡塔,”鼓起勇气,夏依问,“你的右手又又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