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圣人就被“吓病了”。
一个普通的傍晚,朝官下衙前,宫门关闭。张苒命人以“圣躬违合”诱慧娴大长公主至宫中主事,实则逼她还政圣人。
慧娴自然不肯,笑呵呵骂张苒活腻歪了,随后欲调羽林军,却早已被张苒联合丞相诛杀了大将军,将血赤糊拉的东西抛掷于地,慧娴的眼神都没眨一下。
因为,她常年给他们锦衣玉食,珠玉美人,那是百姓的血汗钱,用来叫他们挥霍的——跟着她,有肉吃。羽林军中有为大长公主洒热血者,搞得群情激奋,与南衙来的四卫真刀真枪地拼了起来,却不到半个时辰,羽林军中有自知之明的兵竟倒戈跪拜万乘之尊。
然后军心不稳,祥和平静的宫殿在即将消落的夕阳里红得怖人,或拼死,或突围,或孤注一掷,厮杀声与惨叫声充斥于耳,鼻中是令人作呕的腥气。直至宫变结束,那些气味都未消散。
月升起,烛火刺眼,张苒闭目,一眼都没再看那位大逆不道之人。
圣人念慧娴大长公主将自己推上帝位的恩情,也念她数年操持国政的辛苦,并未废除她的封号,且一应供奉如前,只是日夜派兵守着大长公主府,不许她随意出入。
慧娴被一群内侍引出宫前,在尚书省的吏部衙属看到身直玉立的张苒。她又是笑呵呵地和他说话:“张卿如此尽忠,和丞相之位有得了缘分吗?”继而又道,“让你尚公主,是你的幸,还是你的不幸呢?”最后是一连串嘲讽又恨透的笑声。
夜风清冷,吹起他公服的袍摆,朦胧月色混着檐下宫灯,叫这个人生出一份漠然来。不知何时,有雨落下,防合给他撑伞,因得知了今夜之事,怕他怕得要死,撑伞的手愣是举不稳。
他偏头看防合,防合扑通跪地,伞脱手而出,伞柄一转,被他抬手接住。防合猛磕头,他只是淡淡地叫他退下。张苒不擅长为难人,因为父母妻子给他的是美好,他自行翻转了伞撑在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
张苒伸出手去,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手掌上,他的心无比清明。
不敢言这场宫变是为了实现圣人无数次的示意与拜托,也不敢言是为了天下万姓安康喜乐的夙愿,更不是为了位极人臣的宰相之位,他只是觉着时机成熟了,该做这些事了。或许,能扯到一点缘由的是,他骨子里流着的血让他不能忍受成为心术不正之人的棋子。
他果然还是有贪念的。他微微一笑,还是说好听些吧,为了保持一颗赤心。嗯!
翌日雨停,日头跳出云层,人间彩彻区明。张苒却没心思去欣赏外头的好风光,而是闷头干活!
兵部尚书昨夜吓了个半死,就要告假回家,然而忘了城门关了。另一位兵部侍郎却说圣人下了旨,要吏部和兵部清查作乱之人,此时兵部尚书怎么能走呢?难不成心里有鬼?
老头惊得一口气没喘匀,当场昏死过去。
张苒瞪了他一眼,说:“你吓唬他做什么?”
那位侍郎也不再玩笑,同张苒一笔一笔干着杀人的买卖,终于在午后先集成了一本册子,痛快地来了句,通通都得死!
一本薄薄的册子,无数条血淋淋的命。张苒也没眨眼,将册子放在还在昏睡的顶头上司的案前。
终于捱到下衙,他累得不行,可能是终于事成,后半夜吊儿郎当地一松气,竟将连日来的咬牙坚持都打散了,此刻他只想回家去,见见纯安,见见孩子。
同部的另一位侍郎总是心情愉悦,要约他去平康坊狎妓,他被这句话激了个哆嗦,惹得那位侍郎哈哈大笑:“驸马实在不容易!回吧回吧!”
可张苒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反是乘车回家,纯安一把就搂住了他:“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张苒想回应一下她这难得的投怀送抱,可他已数日未归家,昨晚又搞得一身脏污,竟没敢碰她,只感受着她砰砰的心跳,之后听着一串迅急的脚步声,遗憾地说了句:“孩子来了。”
纯安这才松开他。彼时张思远头总两角,扯着张苒的袖子就往屋里拖:“娘昨晚都没睡觉,阿爷应该也没睡,你们快去睡觉。”
张苒弯身问他:“阿想这几日有没有听你娘的话?”
张思远点点头,坚定道:“儿听话了,阿爷也得听话,阿娘也得听话,你们快去睡觉!”又觉着不太对,一个衣袍凌乱,一个钗歪粗头,便道,“哦不,你们快去沐浴!”
张苒:“……”
纯安:“……”
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纯安也不似从前那样冷清,会给骑马回来的张苒擦汗;会给下职回来的张苒揉肩;会和他一起击鞠,却总是输给他,气得她摔月杖,张苒才知道她也是有小脾气的;还会跟着他一起节俭,却是如何都节俭不了的——太后和圣人隔三差五赏赐东西,张苒也升到了吏部尚书,俸禄贼多。
张苒这位驸马做得不算窝囊,纯安这位公主倒是赚了不少称赞。一改世人口中的绝对,谁说公主都是骄奢淫逸养面首的?
可是天胜三年的夏日,怀胎七月的纯安长公主看了一张字条后便从廊下摔倒了,卧房内围了一屋子太医署的人,孩子还是没保住。张苒从衙属奔回来,搂着一脸苍白的她,怒不可遏地要将那个通传打死!
纯安拉着他的手求:“是我自己不小心,你莫要枉杀人,再给那个孩子增了仇怨。圣人那里,我会去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说完就是一通流泪。
她首次悲哭,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无辜的张苒,为冤屈的那个人,以及,为张思远再也不能如愿得到的妹妹。
然后,纯安猛地松开他,也挣脱了他:“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张苒静默了片刻,又重新搂住她,哽着声音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很虚弱,再哭真的会伤身,我会更心疼。”
纯安休养的时候,张苒暴瘦了一圈,还在一次散衙回家的路上昏倒了。纯安给他端汤递药,他只笑着说:“这几日有些忙,你别为我忧心,你还没好利索呢。”
纯安听后五味杂陈。待康复后,进宫给太后请安:“娘,终究是我对不起他,我、我想给他纳个妾。”
太后搂着自己的心爱的女儿,又气又笑,哪个女人乐意给自己的丈夫纳妾?她身为公主,怎么就这么大方!
然而太后却更清楚地意识到女儿的那颗心,便又攥紧了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起初给你议定了亲事,娘每日担惊受怕。你虽贵为皇室女,然而人心不可强迫,他能如此待你,你也要珍惜。你们之间有阿想,便不必过多自责。”
天胜五年时,纯安长公主给太后请过安后,去找皇后说话时,却听到端王说了些什么,当场就呕出了一口血。
医正说长公主是急火攻心所致。太后去看望女儿时,纯安泪水直流:“当初是我连累了他,如今他没了,许我伤心一场吧。日后再也不会了。”
太后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不断地给她拭泪。
这是冤孽啊。
圣人亲政后,改国号为天胜,将慧娴大长公主的党羽洗换干净,天胜二年撤去了大长公主府外的兵。慧娴因仇视今上,想法设法破坏他身边的人,然而并不理想,天胜三年时,阴令党羽行事,更是放纵家奴行凶,要搞乱长安。
那人已是京兆少尹了,还兼领京兆尹一职,耗时颇久才止了盗匪之乱。明知此事是慧娴大长公主所为,却是碍于她的身份没有硬行索拿,只是请她到宗正寺。
然而,她的家奴却公然放箭抗旨!
圣人龙颜大怒,要废慧娴为庶人,然而慧娴却捧出了先帝遗旨,大意是慧娴为大周江山尽职尽责,永不废号。
圣人对这个姑姑忍无可忍,都是他当初一念仁慈,没想到她手上有这份遗旨,他知道先帝待这个姑姑好,想必先帝意识到这个妹妹会有今天之困才立此遗旨留她一命,便也只能遵照了遗旨,却是对她的家奴酷烈的屠戮,以及对她的府邸更加无情的把守。
没想到慧娴还有话和圣人说,她参了京兆少尹一本。说他不敬皇家,觊觎纯安长公主美貌,一心想求之,当年是她做主将纯安嫁给张苒,他便怀恨在心,依旧白日做梦心怀不轨,今日之举实为报复她。此人理应斩首,以正皇家颜面。
圣人知道他这位姑姑心机深厚,当年被她冤枉杖杀的宰相才刚恢复名誉,如今她做下要搞乱长安的事因京兆少尹的强力手段没有得逞,却反过来冤屈京兆少尹公报私仇,更是离间他与纯安的兄妹之情,离间纯安与张苒的夫妻之情,她真是巧舌如簧。
岂有此理!
圣人亲政不到三年,英明神武,如今正是招揽人心开拓进取之际,他绝不允许再有诬蔑正臣之事发生。
当初,他和母亲也确实想随了纯安心愿的,那人忠直,政绩突出,且在书道上有极高的造诣。若为慧娴一言而被杀,只能叫天下人笑话他这个皇帝依旧没有亲政,况且真杀了他这守护长安的功臣而让御史台那群人弹劾闹大才会让皇家颜面尽失。
不过圣人也要维护纯安名声,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以失职罪将他赶出京城,去太原做个县令。
这事还没完,慧娴进宫前,想到了圣人对付她的法子,于是提前送出去一个人,等她的事尘埃落定,那人便去郧国公府递了一封信。
彼时张苒还在吏部衙属忙碌,纯安看过信后双手颤抖,饶是她再清汤寡水的心境,也会有激起涟漪的那刻——胡言乱语,她绝没有和那人私定终身!
她也不傻,知道了这个节骨眼上的这种做法是姑姑的人所为,她竟用下作手段来报复了。心中慌乱,脚下虚浮,一个趔趄之后她摔倒了。孩子也没有了,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张苒虽深爱她,却并不昏头。她已为他生养一子,又在孕期被人算计,他不体恤又怎么忍心怪她?又怎么甘心去承认她的心最初不是属于他的?这些他通通做不到。
何况,这是他的错。在慧娴大长公主眼里,是他不忠心于她而倒戈圣人,逼她还政于圣人,这才叫她恨上了他,明明知道他在衙属,明明知道纯安怀着身孕,还派人来府上送信,真是好手段。
可当初没有慧娴大长公主做媒,他连纯安的面都见不到,又怎么得到她。即便他知道当初与她成亲的原因。这恩恩怨怨是算不清了!
只愿今后,他能叫她安心。
那日,张苒散衙后去太后宫里接她回家,她累极了,靠在他怀里养神。他看她脸上尚未消褪的红痕,知道她听说了那人离世的事,只是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回到公主府,也不跟她藏着掖着,张苒道:“我记得你说,阿想念叨过想要妹妹。”
“不是说好以后不说这个了?”
“他,有一个女儿,是吗?”
“……你也来笑话我。”
“臣怎么敢呢。”张苒抬头捏捏她的脸颊,他觉着这时的她……可爱极了。他续道,“把那位小娘子接过来吧。这样阿想也能有个伴。你也不要再这样怨自己了。”
纯安怔怔地看着他,其后信誓旦旦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阿想,你、你会纳妾的吧?”
张苒没有立及回答,而是起身去摸铜盆里的水,还有余温,取了手巾开始淘,那双手居然有些抖,杀伐决断时都不曾有过的紧张和激动,此刻一一呈现出来,这两年来沉重的压抑也在此刻变得舒畅起来。
他轻轻在她眼周尚余的红印上按了按,又擦了擦,也不知她哭了多久,这红印一时半刻怕是消不尽了,只好又将手巾扔回去。这才开始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欺瞒你,今日也是。”
纯安睁开眼,四目相对,张苒继续道:“我不知道这个‘如果’有多么残酷,也不知道这个‘如果’会让你有多少痛苦,更不知道这个‘如果’发生了我会有什么想法。你和阿想,是我最亲的人,我不敢拿来设定,也恳请你不要设定。”
纯安心里狠狠抽痛,阿想可是他们唯一的血脉,她是失心疯了吗?竟说出这种话来!
张苒怕她又为这句话自责,赶紧拉住她的手,脸上的喜悦似乎洋溢着青春年少时得到了佳人赞赏的骄傲:“不过,从你的话中,我知道了一件事……”
他故意拖延,惹得纯安多有焦急,她迫切想知后文,追问道:“什么?”
“你亲我,我便说。”
纯安双肩一紧,这……这要求对她来说有点难,而且嫌他这个国朝吏部尚书不正经。
“那我来吧。”
他动作永远迅速。他的吻在纯安左脸落下,纯安左边的脸就酥麻了,不知怎么的,还有点不好意思:“你也闹够了,可以说是什么事了吧?”
他果然不食言:“公主已经爱上我了!”说完就朗声大笑起来。
她嫁给他十三年了,孩子都十二岁了,老夫老妻的生活已经熟悉,纯安却受不了这种年轻之人该说的酸话,又或许是似懂非懂时被他迎头一击而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自己那颗心,已经对他变红了,以致脸颊也发起烧来,眼周的红印子融进去,看不出来刚刚哭过。
多年来锦衣玉食的供奉,多年来用心的保养,纯安已是而立之年,却不比那些刚及笄的小娘子差到哪里去,甚至更胜一筹,可那颗心却不比刚及笄的小娘子勇敢。
两年前,她率先推开他的怀抱,其实是怕他先推开自己,这辈子已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想保留一点尊严。可那次,他又一次追了上去,没有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而是慢慢上药,并小心地给她盖住伤疤。
她却是一副贤妻良母样子学着平常人家里要给丈夫纳妾,她当时脑子进水了吧。
其实她都懂,在不敢反驳姑姑的决定时,她就与那人有缘无分了。只是,在做棋子时尚且保留着曾经与那人的欣喜,以供无聊时作为回忆,久而久之难以忘怀,且在除掉棋子身份后,不忍那正直之人被陷害而无辜受连累,多年的相识,在他离开时,以泪水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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