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挑了眉。
“前几日是我不好。”思夏道,“我……是我糊涂了,说了一些混账话……”可你也不该做混账事呀!
这个笨蛋!张思远暗自叹了口气,她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他不知羞,还是她不知羞啊?
她居然这么怕他!
半晌,他说:“你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越雷池!”
昨晚的事,他就不道歉了,亲都亲了,他不想搪塞什么“无礼”的理由,即便他确实失了礼。
思夏忐忑地看着他,张思远又道:“我说的是真话,没有骗你。”
确实是真的,他不敢了,怕她受了刺激,所以,他愿意慢慢等她。
思夏依旧耸着肩,不能放松。这些日子,她不仅知道了自己已经有了年岁上的增长,外头的事更是逼着她的心迅速长大。
她孤身一人,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他,可她的信任都化成了虚无。
京城的小娘子们喜欢他,可她没有。说到底,她是在乎他的,可她只是敬重他,希望他好。如今,这份敬重都被他的俯首亲吻给搅碎了。
“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张思远后退了几步,走至罗汉床前,“你坐下来好不好?”
思夏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身的清风皓月都变成了可怜巴巴的祈盼。
是了,他何尝不是孤身一人呢?到现在,她竟然是他最亲的人了。
她咬了咬唇,慢慢走过去,坐下来,试图化解尴尬,拎起壶,给他也倒了一碗姜汤,推到他跟前,却依旧不敢说话,又默默垂下了头。
张思远抿嘴一笑,只是摸着碗,并不喝,愣了一会儿,他问她:“你总低着头,脖子不酸吗?”
思夏挪了挪,靠在软枕上,抬首,看到他后又垂下眼。
张思远无奈地笑笑:“好了,不为难你了,你去歇着吧。”
思夏便起身,“嗖嗖”跑回了卧房。
张思远笑了笑。之后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他想起今日在外头看到的那片鸟衔花草纹。准确的说,是雁衔花草纹。
第五十一章
雁衔花枝飞翔的图案是相王妃最喜爱的花纹。发现的这些花纹,雁的右翅不如左翅顺,因为上面有缺痕。
听闻当年还未出阁的相王妃去曲江池游赏,不小心从台上掉下来,跌折了右臂,被相王救下,之后她描了鸟衔花草纹的一种,自己做了这个图案,一直戴在身上。相王宠爱王妃,也时常佩戴此物,还将这种花纹赠给亲信。
相王周宪,是个从宗正寺剔除的人。这位相庶人,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先帝嫡子是太子,太子因病而魂归奈何桥,慧娴大长公主做主,推先帝的三皇子周赟为新太子,而是让先帝的二皇子周宪去了封地,成为了富贵的亲王。
那是十八年前,也是旧历八年,相王私自壮大了兵马,打着逼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的由头,从蒲州起,速破潼关,直逼长安。
慧娴大长公主调兵二十万,围困相王,又以重金诱起兵将士顺应天道,不出十日,众将士倒戈,捕了相王与相王妃及其子女押解至京城。后来,相王一家均被废为庶人,后被赐死在宗正寺。
其实,早在先帝的太子薨后,朝臣就立二皇子周宪还是立三皇子周赟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双方各执一词,如果不是慧娴势大,力排众议,相王周宪便是今上了。
十八年前相王周宪起兵,说是为了逼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实则是为了更好地招揽人马,且为了离间慧娴和今上的关系——平乱,是今上承认自己无能;不平,是厌烦慧娴干政。
相王周宪,当然也想登上至尊之位。如果此事成,那他便是皇帝了!可惜,他差了一截,继而差了天大的一截!
当年,那些人都死干净了。那这个花纹出现得很是诡异。
难不成是相王的旧人有活下来的?如果活下来了,为何要针对张思远呢?
旧历八年时,张思远只有五岁,纵使他再淘气,也不曾与这相庶人一家有过什么过节。
所以他很糊涂。
他问过李增,当年相王起兵时,父亲在做什么?
冯素素的母亲和相王妃是闺中密友,相王起兵前,相王妃给冯母来过几次信,有意拉拢在南衙卫所任中郎将的冯扬志,要在攻打长安城时来个里应外合。
冯扬志是慧娴大长公主提拔起来的人。但那时,国朝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又连着几场天灾,百姓颇有怨言,甚至骂这是慧娴大长公主干政惹怒了上天。冯扬志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确实有些不满慧娴大长公主。
慧娴摄政多年,今上被压制了多年,仁慈到有些软弱了。如果相王起兵举事,逼迫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后,凭着当年相王与今上挣储君之位时的激烈,恐怕国朝还得来一个兄弟残杀。
相王妃的信,已经给冯家设了套,跳与不跳皆是死。跳了,助相王起兵,但以相王的为人,事后必定杀冯家;不跳,这信会被相王随便递给一个官员,再让慧娴大长公主知道了,便是逼着冯家就范了!
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去告发,事情尚未坐实,他递上去一封信,得落个污蔑亲王的罪名。
那时,他走投无路了。
主持过兵部武选的兵部侍郎张苒,亲眼看着冯扬志一步一阶地升官,他二人虽称不上至交,但能谈几句话。
慧娴大长公主权倾朝野,欺压圣人和太后,纯安长公主必然有所不满,张苒夹在其中,那颗心,该是向着圣人的——不管慧娴大长公主如何摆布圣人,她总得死在圣人前头。
况且,慧娴大长公主十分信任张苒,相王起兵这事,得由他去说。
冯扬志思前想后,只能悄悄去找张苒,将此事说与他听,求他想想法子,救他一家老小。可张苒说他在家守孝,无官无权,无心无力。
其实,张苒在害怕,冯扬志也是慧娴宠信之人,若是他前来试探自己,慧娴必定会先杀了自己再去逼问圣人,兴许还会废掉圣人,再立新帝。
冯扬志三番五次相求,张苒均不理会,冯扬志以身家性命起誓,若冯家躲过此劫,他愿一生誓死追随圣人。
他刻意提到圣人,而不是慧娴大长公主。
张苒依旧不为所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本就该对圣人尽忠。
冯扬志说,若相王起兵,慧娴大长公主派兵镇压,鹬蚌相争,双方兵力削减,圣人亲政便有望了!
这个道理,张苒自然明白,不过,他要的不是喊口号,而是冯扬志的实际行动。不出三日,北衙禁军中有一名忠心慧娴大长公主的将军身亡,这是冯扬志给张苒的投名状。
而张苒已着人将相王招兵买马之事递到了慧娴大长公主的案上。之后,相王败了,冯扬志从南衙去了北衙,晋升了将军。
张思远眸色沉沉,原来,如此。
“那相王到底还有没有活着的后人?”
“慧娴大长公主的作风一向是斩草除根。”李增道,“即便是当年倒戈的将士也只是一两个月的风光,其后多多少少都被拿下了。”
“也是,”张思远说,“冯家安然无恙,大约有人扯了相王的旧事为幌子。”
相王起兵已经过去多年,此时旧事重提,难道是要向圣人说太子可遥指河东数万将士,也有起兵谋逆的不臣之心了?
天底下有哪个皇帝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就算所有人清清白白,可圣人一旦起疑,将会有无数人受到牵连。
张思远摸着案上那碗冷掉的茶,随后紧紧攥紧了茶碗。汉王的人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还真是有心了。
御史台在皇城内,东临宗正寺,西接太史监。进皇城或者宫城之人需用门籍,思夏没有,她拿的是张思远的印,求含光门的守卫,希望能进去。
守卫再三作难,但想到太后格外疼爱这个外孙,便让其中一人领着她进去,免得她惹了事赖到自己头上。
思夏听闻,进到御史台推鞠房的人,掉层皮是轻的。
天空隐了月色,大风呼呼地吹,思夏觉着立春以来的天更冷了,冷到能冻掉耳朵,冷到穿靴后脚趾头发僵。头次进皇城,她哪儿都不敢看,她也没心思看,牙齿在打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含光门的守卫将她领到了御史台,又在她的恳求下帮忙寻找一位姓秦字仲舒的侍御史。
秦仲舒并没有出来,但有御史台的庶仆来见她,又破例带她到了推鞠房。风声刮得松柏呜呜作响,更有蝙蝠从檐下掠过,惊得思夏打了个哆嗦。
灯火晦暗,她先闻到血腥气,继而看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人,她奔上前去,失态大叫:“阿兄——”
宝绘闻声而起,趿着鞋奔过去,撩开床帷,看床上的人皱着眉,手紧抓被子,两脚乱蹬,忙推她:“娘子!娘子醒醒!”
思夏骤然睁眼,看着屋中昏昧的光亮,惊恐地抓着宝绘的手,声音干涩道:“阿兄呢?”
“娘子又做噩梦了。天还未亮,阿郎自然是在静风轩睡着呢。”宝绘抬手摸她的脑门,赶紧宽慰,“看这些汗,想来梦里的事太吓人了。”
思夏坐起来,两肩一松,这才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已经潮了白色的中单。她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今晚又不好了?还是心里不舒坦吗?”宝绘坐在她身旁,给她捂好被子,心疼道,“等天亮了,再请医正过来看看吧,调几味药,兴许夜里睡觉就踏实了。”
思夏靠在她肩头,心有余悸道:“不是上元夜的事。”漠然一会儿又说,“我梦到他了,在御史台,浑身是血……”
“娘子别多心,阿郎不会有事的。”
思夏神色慌张地道:“你没看见,那支箭本是冲着我来的,却擦着他的肩过去了,有半掌长的口子,肉都凹了一块,流了好多血。”
“只是因为阿郎受伤,娘子才担心的?”
思夏语塞。
宝绘见她有意回避,便也不多问,只劝她:“才过子时,娘子接着睡吧。”
思夏却是睡不着了,想到那个梦便惊惧。自上元夜开始,断断续续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又闹得这么大,也不知后果是个什么样子。
张思远,会真的没事吗?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竟又睡了过去。
翌日晨起,张思远洗漱后,准备去晴芳院同思夏用早膳,谁知绀青进来,低声回禀:“许彤儿慌慌张张回来了。”
许彤儿双手捧着一个纸包,痛哭流涕地说继父让她这两日伺机行动。且她发现,继父这两日总往辋川奔波,至于去做什么,她尚且不知。
张思远还没消化这些话时,便听说杨璋回来了。
杨璋进来后,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禀明。先是将李柔儿去了宣阳坊程家旁边的蜜饯铺子一事告知,其后将魏勇的下落告知。
“原本是属下的人去辋川看击鞠场,不期然发现了一个人与阿郎所绘的画中人相似,几番试探下来,确定那人就是魏勇。属下已经着人看住了他。”
同一天,许彤儿和杨璋说了这么多,看来三司使抓了不少人,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张思远捻了捻手指:“那击鞠场上是兵部侍郎家的郎君所有,兵部侍郎是中书令的人。魏勇是汉王的人,来一场假死去了那里有什么好处?听起来,这兵部侍郎怕是并非真心依附中书令。——击鞠场有什么异常?”
“听周边的百姓说,从去岁冬季开始,那边就再没有举办过击鞠赛了,倒是总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据说是在重修击鞠场。可疑在‘重修’二字上,击鞠场并无新材进入或是废料运出。属下去看过,夜里似乎能听到打打杀杀的声音。”
“还真是忙碌。”张思远冷冷道,“三法司审了几日都没结果,怕是这与中书令沾亲带故的大理寺卿会从中作梗呢。这样,你着人去给秦公送个信,告知他雁衔花草纹一事,他知道该怎么做。之后,再将魏勇送去大理寺。”
“喏。”
皇城内,刑部和御史台的人齐齐聚在大理寺衙署的大堂上。
这群大大小小的官吏已经三日两夜没好好休息了,从平康坊彩云楼起火开始到宣阳坊万年县尉自戕,再到昨日张思远遇刺,捕来的人几乎成了天胜朝之最。
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实质性的话来,反而是困极了的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先辩论了,大理寺卿说御史台的人去万年县衙闹事,怎么就把同僚给逼死了?御史大夫说大理寺卿纯属胡搅蛮缠,御史台的人刚到万年县衙就见县尉自刎当场,怎么能赖他们?反倒是他们知道,这万年县尉曾收过大商户王家不少贿赂,他这是畏罪自戕!
……
刑部尚书不想招惹是非,坐在一旁听着,可他听着听着就犯了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极为失态。
御史大夫说得口干舌燥,想让他给评评理,见他举止失仪,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一拍惊堂木。
这一拍,镇醒了所有人。御史大夫继续说:“御史台一向清清白白,希望寺卿不要本末倒置,还是先审清楚这些人要紧。”
连着审问,不光朝官受不住,那些犯人也忍不住了,终于等到他们说了话。其中几个人说,他们想娶妻,但是那群小娘子愣是看上了张思远,他们气不过,就想宰了他。
说完这句,竟然还反问了三司使一句:“难道不可以吗?”
一旁负责记录口供的小吏打了个顿,这……这要怎么记?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连同御史大夫,觉着这群人嘴巴严得很,饶是他们再有手段,可遇到悍不惧死的犯人也是无计可施。
退堂休息时,秦仲舒将那雁衔花草纹的事呈到御史大夫面前,其实早已经知道了许多缘由的他却佯装自己是个傻子:“台主,下官昨日带人去胜业坊时,捉回来的那几个人身上和匕首上皆有此图,下官想着,这是不是某种暗示。”
三司使均是年长之人,对当年谋大逆的案子记忆犹新,对这花纹也算熟悉,当他们翻阅多年前的卷宗,比对后,三个人均是吓了一跳。
这相庶人的旧人还存活于世?可了不得了!
从这件事入手,果见那群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有几个人当场咬了舌。这不就是在告诉三司使这事和相王有关?
中书省内,中书令时时让人前来回禀三司使的审问进程,听到了这点时,开始揣测圣人查阅卷宗后会怎么想这件事。
圣人一直励精图治,若是知道这样的余孽还未消除干净依旧有对他不臣之人,必然会龙然大怒。
前几日平康坊起火一事已经让圣人恼了,万年县尉自戕更是让圣人不悦,看来这件事得压一压。
中书令去了大理寺衙署,正经八百地说:“相庶人早已无后,即便是有,那也是罪臣孽子!留此人活了这许多年,乃是陛下仁慈。此人不沐皇恩,不察圣意,还做出如此罪大恶极之事,应处以极刑!”
三司使也正因这件事而头疼,既然中书令发了话,连事事较真的御史大夫都没多言,遵了中书令的钧命。
可是问题来了,话虽这么说,也得找出那相庶人的旧人来呀,总不能随便抓个人来杀吧!
中书令轻飘飘一句话:“辛苦诸位去审吧。”
三司使又头大地详审了那些人,竟审出那个大商户王家给朝官塞钱是为了给相王复仇的话。
去年御史大夫在朝官受贿一事上格外上心,对那王家也是留了一双眼睛,此时听到这话,将去年的卷宗翻出来,再一合计,便派人去了王家。
那王家的人是软骨头,打了几板子就受不住了,不仅招了对官员行贿一事,还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看不惯狗皇帝,明明是相王登储位登大宝,偏是让这狗皇帝横插一脚,他们就是为相王正名的,总之能让狗皇帝不痛快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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