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确实想过把她嫁出去,可随着时光推移,一想到她要嫁人,他就舍不得了,就是旁人多看她一眼,张思远就觉着他们这是在觊觎他妹妹。
从前听说过别人家嫁女儿的当天,有的父母会哭得稀里哗啦。张思远和思夏一同长大,连亲兄长都算不上,一想思夏嫁人这事心里就涌酸水。
看着她眼周泛起宛如红玛瑙似的的印子,心里涩涩的,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不言语,思夏就更委屈了,泪水决了堤——还有四个多月,她就要过十五岁生辰了,是不是他要在这之前给她相看个郎君,待过了笄礼就把她嫁出去?
哭久了气息不顺,她已经有些抽噎了,说话时声音发闷,更是断断续续:“前两日……前两日阿兄不是说要……要查我的课业吗?我……我这就去拿。”
她风一样地离去,张思远攥着她的帕子有些懵。哪次说要查她课业,她都是推三阻四的,今日这么主动是为了什么?
守在廊下的宝绘和绀青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瞅着思夏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两人也心慌起来,绀青进屋去看张思远,宝绘则是匆匆去追思夏。
她还不知思夏能走这么快,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娘子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思夏抬起袖管往眼周擦了一把,随后就朝自己书房冲去,揭开一口柜门,又弯身搬了一张杌子,刚要踩上去,已被宝绘揪住:“娘子要找什么,我来就是了。这些都是我收着的,我熟。”
“把勒黑的字都给我!”
宝绘并不明白她此举的用意,只是依言办事,登上杌子,迅速将她所说的东西找出来。之后,思夏将那一摞字送到了张思远手中,又朝绀青挥手,示意她退下。
屋中又剩下了他二人,思夏正经道:“从搬过来那日起,阿兄说让我跟着学堂的先生读书识礼,可是我没天分……”
张思远挑了挑眉梢,她这是又要把不想去学堂念书的事说出口了?
思夏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学了一年了,有的字都写不对,若是这样浅尝辄止,岂非让外人笑话?”
行,张思远听明白了,明白之后心中的酸涩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甜味——思夏平日里最厌烦上学堂,不成想她为了缓嫁而愿意继续和学堂那位老先生耗。
他将那些个字收起来,又拉着她坐下,还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别哭了。”
思夏捧起杯子的双手停在空中,眼神失了光,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的回答。
随即,额上吃痛,捧杯子的手一颤,杯中的水洒在了黑色泛淡光的小几上,她又窘又气又急。
午后的光格外明媚,只是穿过窗纸,再透过屏风,已有些颓然,然而贴在她的小脸上,像是涂了上好的面药。在他看来,那张脸美得无可挑剔。他看她又是慌张又是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自己时,忽然就想凑上前去,仔细看看。
“笨。”他说。
思夏继续心慌地看着他。张思远忍不住笑了,但也不能随便许她“不想嫁就不嫁”的话,只是满脸笑意地道:“我只说了一句,你便有这么多话这么多句等着我。”
思夏脸上火辣辣的,她这好好的小娘子,先是被一句话问了个没脸,后是又哭又闹,真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抬手给她撩开了额前的碎发,别于耳后,又将温热的掌心覆上她额头,轻轻揉了起来。
她闭着眼,感受着他轻柔的动作,在她停下来之后,再一次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思夏心想:今日就让她放肆一次吧,日后可不能这样抱着阿兄了。
张思远忽然开窍了,在她伤心或是害怕的时候,她抱着人会心安。
——今日冯时瑛没白来,张思远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思夏的所想。
冯时瑛今日也没白出门,知道了自家妹妹其实待张思远不同的心思。他这妹妹也不小了,是父亲母亲捧在手心里的宝,可再当宝贝哄着也得嫁人啊。
他琢磨妹妹的婚事时,刘家的人也在琢磨他的婚事。
冯时瑛只有旬休才得空,看来每月逢十得带上自家小娘子去堵他了。
不待五月初十,因五月初五这日官员会休假。皇帝宴赐群臣之后,官员自然要出宫回家,又或许会在街上逛上一会儿。去堵他就是了。
五月被称为凶月,在端午这日,家家户户会悬挂艾草或是符袋以驱灾避厄,或饮菖蒲酒,或食竹筒饭,或玩斗百草的游戏,或办赛龙舟的游戏。
今日思夏换了丝质薄衫,闷头坐在书案前翻看账本,起初还不显,待日头升起来,额上便生了细密的汗珠。
宝绘在一旁给她打扇,看张思远进来了,便要提醒思夏,却被他抬手止住,手中的团扇也被他要走了,看着他给思夏摇着扇子。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思夏终于肯把头抬起来,却愣了愣神,之后微微蹙眉:“阿兄什么时候过来的?”又一撇嘴道,“走路也没个声音,赶上张福了。”
张思远笑道:“李翁说你做事认真,我还纳闷,如今我亲眼看见了才信了。”
“怎么阿兄夸起人来也这般不好听?”思夏继续撇嘴,“原本就是初八前要把上月的账看完,怕耽搁了又要熬夜。还有啊,今日过节,要给底下的人赏赐东西,我怕出错,这才又看了一遍。”
张思远手上握着团扇给她猛扇两下,又笑问:“那你现在可是忙完了?”
思夏点头。
“这便好了。”他说,“去岁过端午你身上不舒服,也没带你出门去,如今你没事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思夏眨了眨晶亮的眸子,笑道:“吃什么都行吗?”
“吃什么都行。”
“那阿兄会陪我一起吃吗?”
“嗯。”
思夏欣喜地回卧房换了件衣裳,梳了男子发型,便随张思远出门去了。
今日天热,坐在车上更热,干脆就沿着十字街旁的树荫走。一行人出了郧国公府往西行,奔着东市而去。
也就走了半里路,思夏后背已经出了汗,才一进了东市,食店、邸店、酒肆等铺子均是悬着的艾草,有的还在外头扎起的艾人,还有售卖团扇和饮子等驱暑之物的利市好,不过,今日的酒肆最是人多,或买菖蒲酒回家去饮,或直接在店里直接饮了,既驱暑又驱邪。
思夏指着一家酒肆道:“阿兄,我们去饮菖蒲酒吧?”
许了她吃什么都行,自然是她说了算,张思远颔首。
选了雅间进去,两人对饮了两小杯,算是驱邪了,稍待片刻消了身上的汗,继续去吃别的。
思夏爱喝乌梅饮子,张思远却没兴趣,他可是常年被苦药汤子灌起来的人,一看那一碗乌漆墨黑的饮子便心堵,眼瞅着上面冒着的冷气,他想到的是刚出药罐子的黑药汤子,却没开口换别的口味,只象征性地喝了两口。
大约是才刚饮了菖蒲酒,思夏也没往下灌饮子的心了,只是喝了几口解馋。
一路下来,绀青和宝绘以及身后跟着的另外两个张家随从均没了闲着的手。除了两坛菖蒲酒外,还有樱桃毕罗、杏干、酿酶以及几样糖果各包一斤,竹筒粽也拎在手中,还有数十个符袋,准备回去后赏给家里的仆婢。
她不住地往后递东西,倒霉的是跟着的人,绀青和宝绘是女子,两手拎蜜饯就行,最累的是那两个男仆,连臂弯上都吊了东西。
思夏觉着差不多了,朝张思远道:“我们回吧。”
今日在东市密密麻麻的人中遇见刘家的婆子,可见端午是凶日不假。
刘家的人原本是去堵冯时瑛了,不成想今日冯时瑛从宫里出来便去了友人家,这一待便是一个多时辰,事后又来了东市,几个人去饮酒了。
也好,东市人多,这次的“偶然”就显得自然多了。
刘家婆子才扶着自家小娘子下了车,转眼便看见了张思远。这一眼,她没认出来,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上个月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小郎君!旁边那个是在冯家坏她好事的人。
她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生吞了这俩人。
刘家婆子也没忘记正事,叫两个小婢女同自己小娘子上楼去,她则招呼人去给张思远制造些麻烦——东市的井字街人多,今日又是端午,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发生个踩踏之事不足为奇。
于是,拎着大包小包的绀青觉着膝盖吃痛,“哎呦”了一声吼当场跪地:“谁踹……”
话未说完,身后的宝绘没及时收住脚,一下子就踩了上去,紧接着没控制住身体平衡,硬生生砸在了绀青身上,再之后,两人摔在了地上。
周边的人没反应过来时,脚被绊倒,或者直接就把脚踩在了肉垫上。或痛呼或惊叫,场面登时乱了。
思夏的好心情碎成了渣,就要让自家男仆上前去救人时,她却是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歪歪扭扭地上前了一大步。
她像是一支箭似的从张思远身旁射过,得亏他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衣袖,再用力一兜,将她拽回身旁,也顾不上天热身上尽是汗了,紧张兮兮地将她护在怀里。
随后,他看到一条腿缩回了人群之中,还闪过一抹褐色。来不及寻找是何人行此下作手段,只管吩咐随从:“快,先救人!”
随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丢了手上东西上前去扯人,旁边的人也慢慢站成了一堵墙,挡着来来回回过往的人,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几个歪倒的人才被扶起来,紧紧是一盏茶的功夫,那几个人已浑身脱了力,身上挂着土和青紫,绀青尤其惨,手腕上还带了血。
如果周围有冰,张思远的火气能瞬间让冰块化了,还能让化了的水沸腾起来。
这时,人群中忽然来了一声鬼叫,众人寻声看去,见是一个小娘子摔在了一位郎君身旁。
那位郎君正是才与友人喝完菖蒲酒的冯时瑛。
一旁大叫的人上了年纪,叫声却与年纪不符,随后又是一声大叫:“哎呦,我的天爷啊,摔坏了没有?”
冯时瑛满脸窘迫,上了年纪的婆子表情夸张,上前帮忙的人着急忙慌。张思远看到那个上前帮忙的人露出的褐色裤脚时,不由挑了挑眉。
他护好怀里的人,心中暗暗道:不安分真没什么好处。
第二十七章
冯时瑛是武官,年纪轻轻不敢说身经百战,但也打过大几十场战役,他心大是自己不愿把许多事当回事,可他绝非是好脾气的主儿,不像张思远那样,路上被小娘子截住了没什么反应。
他反应大了去了,尤其认出摔在脚下的女郎是妹妹生辰那日在自己家中撞到自己怀里的那位时,周身血气翻涌。
今日人多,身边还有几个友人,他们见状,弯身询问那位女郎是否摔坏了。他们的声音称不上多好听,但语气足够恭敬,却不及刘家婆子的一声吼。
今日人多,行走缓慢,刘家婆子挤到跟前去,就差呼天抢地地哭了:“哎呦,我的小娘子,一眼看不见就挤散了,才刚那边也有人倒地,受了一身伤,小娘子可是摔到哪里了?”
那个女郎揉着膝盖,点了点头,随即又摆出娇羞之态,用眼神瞥了瞥冯时瑛,还朝他行了个礼:“才刚妾是不小心的,郎君可是受惊了?”
确实是受惊了,惊得冯时瑛汗毛倒竖——这贱婢真是阴魂不散!
那日妹妹过生辰,婆子炫耀似的说这贱婢是贵妃亲眷,冯时瑛只当听了个笑话,之后便忘到九霄云外了,如今她故技重施专往自己身上栽,他便相信这贱婢真是刘贵妃的亲眷了,也能咂摸出她打了什么主意。
冯时瑛轻笑道:“这位小娘子一定是腿脚不好吧,既如此,该去医铺看诊。冯某可不会正骨散淤。”
刘家女郎的神情由娇羞变得发白,要说话时,冯时瑛已率先一步道:“小娘子可不是第一次在冯某跟前摔倒了,冯某不敢说小娘子想讹钱财,可既然小娘子总是在冯某跟前摔倒,就是衣裳没磕破,身上也必然磕疼了,总归是受损了。这样吧,冯某给小娘子一吊钱,到医铺买贴药,或是到布店买块布,做上一副护膝。”
冯家随从适时地取出一吊钱,丢给了女郎跟前。
这种寒碜人的人做法把刘家女郎气得嘴唇发抖。
刘家婆子已经炸了,忽然坐在地上,像是撒泼一样叫道:“我的天爷啊,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家小娘子可是贵妃亲眷啊,怎的就被人误会成讨饭讹人的了!”
一旁,护思夏在怀的张思远微微带出一抹降温的笑来。
周围的人一听这人贵妃亲眷,有受惊的,有质疑的,还有存心看热闹的。
张思远抬手示意随从近前,低声嘱咐了两句。
随后,人群中便有高声响起:“贵妃圣眷正隆,你们要讹人,还要搬出贵妃的名头来压人,我看是存心要坏了贵妃名声啊。”
这个声音让质疑贵妃亲眷的人更加质疑。
有不想惹事的都避得远远的,然而,好事者多,蔑笑的,辱骂的,指指点点的的声音四起,刘家婆子平日里被人捧着,听到这种声音像条疯狗似的朝质疑的声音狺狺狂吠,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们只有几个人,怎么能说过数十个人的嘴?要冲出去叫人,却被人围住了,把平生的骂都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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