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哪能有在家里开心。徐瑶叹了口气,把来这边后发生的事和简升事无巨细地抱怨了一通,摇着头道:“现在老爷子还没醒,我大概要明天才能看见。我已经预感到了,这次见面肯定不会特别高兴。”
从性格上来说,这是肯定的。简升点点头,又问她:“来得及画画吗?”
徐瑶闻言更愁:“今天肯定不行了,我身心俱疲,现在一笔都画不出来,只能看看明天有没有时间了……唉,这叫什么事啊。”
那还是先休息。简升仔细地叮嘱她,眼睫轻垂,靠近屏幕,在上面隔空亲了亲。
这是他们的习惯了,和所有的有情人一样,身处两地的时候总有些互相约定的亲近举动,做完之后会觉得有被治愈,连心情都一起变好。
徐瑶也在屏幕上亲了一下,果然感觉自己好多了,终于能笑得出来。她把手机拿远一些,给简升看房间里的布置,轻快地说:“这个是我妈妈没结婚时住的房间,我也是第一次见,感觉有点奇妙。我妈品味还不错对吧?”
这个房间属于少女时期的纪书玫,随处可见富含青春气息的甜美布置。纪书玫离家这么多年,这个房间也没有充作他用,一直有人在定时打扫,里面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只是久不住人,带着难以粉饰的冷清。
就像走进了一张属于过去的照片里。徐瑶拿着手机,在房间里漫步,和简升一起东看看西看看,做着一些漫无边际的猜测:“这幅画肯定是她更早的时期画的,笔法一看就还很稚嫩,我猜是中学时期的作品……诶,背面有日期,果然,十六岁时画的。倒是比我十六岁时画得好多了……”
那个时候你不是才刚起步吗?简升道:“你进步的速度肯定比她快。我们家的画画小天才谁都比不上,作品里的灵气是一等一的。”
被老公日常夸奖的徐瑶略觉不好意思:“我并没有要和我妈妈分个高下的意思啦……”
徐瑶自己是个夸夸群资深群员,不过并不好意思开口这么要求别人。简升察觉得很快,认识她没多久时就感觉出来了,不过直到在一起后,关系变得不一样,才开始频繁夸她。
最开始的时候还比较含蓄,比起夸奖更像是鼓励。后来慢慢的就开始肆无忌惮,到现在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张口就来,一开口就能把徐瑶哄得晕头转向。
徐瑶清醒的时候经常告诫自己,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对于老公的话绝对不能全信。不过遗憾的是面对简升,她清醒的时刻并没有那么多……
在房间和简升一起走完一圈之后,她环顾四周,笑着叹了口气。
“和我想象得差不多,在家里的时候过得无忧无虑的。”徐瑶轻声道,“她的作品富含浪漫和理想主义,我和她一脉相承。很多设计都有和她相处时得到的灵感。可惜她走得太早,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她已经不可能指点我了。”
简升没有她对纪书玫的风格那么熟悉,今天是第一次看。在房间里扫过一圈之后,心里却稍稍一动,觉得这种风格有隐隐的熟悉感。
在哪里见过?简升不常看艺术作品,于是很快,想起了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
他不动声色地问:“瑶瑶,你毕设的那个作品,是不是也是这个风格?”
徐瑶怔了一下,唇角无声地扯了扯。
“是啊。”她叹息着道,“我当时被冤枉,做梦时也想过,要是我妈妈还能帮我说话就好了。”
……也未必不能。
简升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心里将这件事记了下来。
徐瑶在头天晚上,设想了很多次和纪应荣的会面,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床时精神不太好,在隐隐的头疼中,觉得这大概是预示了她今天这个祖孙相见将有多不顺利。
纪应荣现在短暂地清醒着,徐瑶被人领过去,打开房门的时候,做好心理准备,满怀警惕地抬起头,和纪应荣对视了一眼。
两人视线相接,徐瑶看到的是一个枯瘦的老人,但比起昨天见到时的鲜明的衰老感,在他睁开眼的时候,依然隐约可见曾经的强硬和精神。尽管眸光浑浊中捎带平静,依然只像是野兽在半闭着眼睛,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突然暴起,和暗中的窥觑质疑者一个教训。
尽管他已经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身体能力,但依然会给人这种感觉,气场可见一斑。
徐瑶还没来得及在心里更多体会,眼前的老人定定地、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生疏,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愣愣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眼泪却立刻从略带浑浊的眼睛里,不断地涌出来。
他周围并不是没有其他照顾的人员,两个护理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拿着纸巾围上来,小心地帮他擦拭。老人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徐瑶在那一瞬间,非常清楚地感受到。
他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毕设的事件也要水落石出啦~
我们瑶瑶不受被人污蔑这种委屈!
第54章
徐瑶和母亲长得并没有那么像,将将只有六分,不过在一个老人怀念的目光里,面对着这张暌违十几年的脸,六分就足以变成十分,足够让他瞬间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恍惚间仿佛面对的依然是那个天真浪漫,眼神澄净的女儿。
他沉默的眼泪,将徐瑶原先准备的种种应对方法都尽数打破,徐瑶站在原地,有点无措地怔了一会儿,而后抿了抿唇角,慢慢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好,初次见面。”她说,“我是徐瑶,纪书玫的女儿。”
纪书振在门口站着,闻言嘴唇张了张,又无声地抿住,最后也没有说出来什么。
他有心想让徐瑶叫老爷子一声外公,让他高兴高兴。但这姑娘明显并没有冲着他们家的钱和地位来,这次愿意跟着他回来,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愿意来这边站上一站,已然属于仁至义尽。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再提要求。
纪书振无声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都出来,在门外候着,将房间留给这对首次见面的祖孙。其他人都走出来,纪书振最后朝房间里又看了一眼,后退一步,从外面关上了门。
徐瑶见其他人都主动退了出去,稍微放松下来一点的同时,又有一些与陌生人独处的尴尬。她虽然性格开朗,但有后天性社恐,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现在也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看了面前的老人几眼,很快就移开视线,视线漫无目的地到处看看。
护工也都退了出去,现在屋子里没有照顾老爷子的人。徐瑶眼神乱飘的时候看到了旁边的各项仪器,有两台是只能在医院里见到的设备,现在居然出现在了私人住宅的房间里。
大家庭嘛……徐瑶心里嘀咕一句,身体倾了倾,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各项数据。老爷子的心跳频率明显过快,徐瑶虽然完全能够理解,不过还是客气地叮嘱了一句:“老爷子,平心静气,您的病不宜太过激动,心电图上的指标要是一直都是这样,我只能先行离开,让您一个人冷静一下了。”
随着她说话声的响起,病床上的老人视线终于动了动。徐瑶和纪书玫如果说长相能有六分像,性格就只有三分了,除了完全继承了妈妈的艺术天分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不太一样。
这也成功让纪应荣认识到了,眼前的人不是自己十多年未见的早早亡故的女儿,而是她留下来的孩子,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孙女。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依然看着徐瑶,开口时声音沙哑。
“你会看心电图?”他问。
徐瑶一怔,没想到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个这么随便的问题。不过这也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点点头,解释道:“嗯,之前我外婆有一次身体也不舒服,在医院住了几天,我过去照顾的时候学了不少,现在看各种检测指标的正常与否完全没有问题。”
她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对,连忙摆手:“不不,我说的外婆不是你的妻子……是我老公的外婆,我也跟着他的叫法来。”
当然不会是他的妻子。纪应荣幅度很小地略略颔首,简单地道:“你的……外祖母,也已经走了十来年了。书玫过世的消息传回来,她的身体就垮了,一年多以后就撒手人寰,走的时候很解脱,说是要和女儿团圆去了,让我们不用难过。”
徐瑶哑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节哀。”
纪应荣摇摇头,闭上了眼睛:“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提到就是随口一提,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似的,早没有什么波动了,你不用这样。”
徐瑶稍稍犹豫一下,还是用一种偏向安抚的语气说:“那肯定的,我一直听说您是个特别坚强的人。这么说我没机会见到……老夫人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瑶在称呼上稍稍卡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叫什么,心里又并不想和方锦平一样叫外婆,于是用老夫人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含混了过去。
纪应荣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迟疑和卡顿,努力睁开眼睛看她:“你感兴趣?”
他确实精力不济,刚才只是稍微闭了下眼睛,意识立刻就稍微有点模糊。他努力地打起精神,看着徐瑶,仿佛要从她的回答中汲取一点精气神。
徐瑶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痛快地点了点头:“是啊,我挺感兴趣。”
纪应荣的眉宇间舒展开来,这一刻仿佛连脸上岁月刻下的皱纹都变淡了,显出难能可贵的容光焕发。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振作起来。
“你外祖母也是大家出身,规矩很严,不过心地很善良,表面严厉,实际上心挺软的,也比我好说话。当年你母亲大学刚毕业,闹着要和徐元华结婚,我们本来已经开始给她相看合适的人家,这下一切都乱了。我当时特别生气,你外祖母私底下却劝我认下算了,说父母总是拗不过儿女的。”
徐瑶轻轻一哂:“……我好像也说不上来,这两种选择哪种是对的。”
纪应荣看着她:“我现在倒是觉得,要是当时听她的就好了。我到底还是没拗过书玫,最后她还落得那个下场。要是我当时同意,把徐元华放到眼皮底下,他未必敢做出那么多荒唐事来。”
他哪里不敢?徐瑶讽刺地勾唇:“怎么就不敢了,他胆子大着呢。我知道他们俩的恋爱史,我妈妈和我说过好多次——她和家里抗争陷入僵局,然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就义无反顾地做了最勇敢的选择,奔赴爱情了,是不是?”
而那个时候,徐冉已经出生了,她比徐瑶大一岁,叶萍怀着徐冉的时候,正是徐元华对纪书玫发起猛烈攻势,把她哄着同居的日子。
一个女人,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能一边怀着孩子,一边积极配合着将自己的男人往外推,对一个富家小姐献殷勤?
徐瑶和叶萍也正经相处过几年,知道她不光不是一个圣母,恰恰相反,她是一个相当瑕疵必报的人。徐瑶十三岁时,她终于得以作为女主人住进徐家,从此就将自己这十来年受的所有委屈,痛痛快快地发泄在了徐瑶身上。
徐瑶深深呼吸一下,不再回忆那段屈辱的往事,讽刺地勾起唇角:“老爷子,当初您要是同意徐元华娶我妈妈,那最后就会变成他拿着你的钱,去养自己外面的女人和孩子,您看在眼里,呕在心里,整件事里唯一高兴的,只有蒙在鼓里的我妈妈,这种幸福,我觉得挺可悲的。”
而且人是不能往好里想的,她妈妈在徐元华没钱的时候,明明活得好好的,不说身体有多健康,起码并不经常生病,绝不是个缠绵病榻的林妹妹。反而是在徐元华发迹后没两年,就得了重病,坚持了两年就撒手人寰,这件事实在没法深想。
徐瑶抿了抿唇,没有将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推断拿出来说,转而道:“总之徐元华这个人,从出现开始就是个错误,垃圾不论是捧着还是拿着都是脏的,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扔掉。”
纪应荣哼了一声,像是嘲笑她也像是在嘲笑自己:“哪有这么容易。”
是啊。要是垃圾真这么容易摆脱的话,也就没有之后这一系列的悲剧了。徐瑶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得也是,站在我的角度看,其实是能理解您当时的做法的。”
纪应荣没想到竟然能得到她的认同,尽管病体虚弱,眼里依然蕴起几分亮光。他突然激动起来,重重地抬手一拍床板,吓了徐瑶一跳,赶紧握住他的手,避免他做出更激烈的举动,对身体不好。
纪应荣激动的情绪却没有被平息。他抖着声音厉声道:“那个小子,我知道他从来就没有好心!只有我一直知道!当年书玫把他领到我面前,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我不同意,书玫还是和他走了,去过那种苦日子,好像我这个当父亲的在害她似的!”
徐瑶错愕震惊于他突然的暴起,一边盯着旁边的心电图,一边一迭声地劝他:“谁还不知道徐元华是个垃圾?别激动,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纪应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挥开了她的手。
“这个人,他有手有脚,名校毕业,简历辉煌。真有心工作,能让书玫跟着他喝西北风?你看看他干的都是什么事情?!跑去江城当一个小公司的销售,宁可侮辱自己的履历,也要让书玫一起和他过这种穷得叮当响的日子。他这是在逼我表态!逼我捏着鼻子伸手援助他!给他钱!承认他!!”
他越说越激动,剧烈地喘息着,猛地咳嗽起来。
徐瑶顾不得生疏和尴尬,赶紧将他扶起来,顺着他的后背,又给他倒了杯水,让他稍微润润嗓子。房间隔音不错,纪应荣这么大的动静,外面也只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声响。但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已经让人明白里面分贝的不对。在外面的人担心得面面相觑,还是不敢就这么开门冲进去。
徐瑶等他稍微平静一些,才坐回到椅子上,沉默片刻,多少有些了然地问:“所以之前那九年,你一直对我妈妈不闻不问,也不让她两个哥哥朝她伸出援手,就是因为要压一压徐元华的心思?”
徐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一方面,他对徐元华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而另一方面,他竟然就真的这么放任女儿吃了十年苦,也着实只有狠心两个字能形容。
纪应荣沉默以对,态度已然算是默认。只道:“书玫过世之后,你的生父还在,而且有足够的抚养能力,他不同意,我们也不可能强行接你回来。”
徐瑶淡淡地道:“那你们知道我之后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吗?”
纪应荣这次抬眼看她,慢慢地道:“……书玫走后,我们对徐家的关注不太多。”
“……不。”
他说到一半,忽而用力摇了摇头,自行改口,不闪不避地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
“是因为我的抗拒和不能接受事实的排斥,导致家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徐家的半点消息。我太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了,甚至是年前刚知道他另娶了,私生女还比你要大。没顾及到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是我的错,我很抱歉,会尽量想办法弥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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