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垏哼笑一声:“当初李家对她能稍微好一点,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李思安摇头:“流萤能嫁到东宫,少不了霜莳推波助澜。当初若不是她断了流萤对你的爱慕之心,周翡芸何至于去求圣人开恩。若不是她与太子交往甚密,流萤也不会闹到母亲那里。若没有这些事,霜莳依旧在李家好生养着,何苦又奔回江都,命断楚州。”
说来说去,霜莳倒成了罪人。
封垏哈哈大笑几声,胸腔里积压的怒像灌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大约是闷久了,压抑不住滔天的怒,硬是狂咳一通,咳出一口昏血。
李思安见他动了真气,连忙劝:“怪我,跟你置什么气。人不能起死回生,我也很惋惜霜莳香消玉损,可是活人依旧要活着,你好好想想吧。”
封垏阖上眼,也未听李思安絮叨,驭马狂奔,怒喊几声,才微微解心中郁气。寒风刮脸,像钝刀一片一片凌迟着他,直到脸上没有知觉,一人一马才停在宜园门前,再也挪动不了。
独自用冷水洗干净,封垏才敢进屋子,喃喃道:“血腥味洗不掉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没有人回答。
封垏和衣而卧,床榻上早已没有姑娘身上的馨香,冰冷的屋子宛如冰冷的心,封垏鼻尖酸痛,侧过嶙峋的背,呜咽的声响,成了孤独的夜中,唯一一道人间红尘。
临近年关,霜莳又委托镖师往楚州运了一车海珠。
今年的珠池收成不错,这已经是霜莳回来后运出去的第三车。第一车小试牛刀,将海珠运到楚州境内便被一抢而空,许多乡绅家的夫人喜爱,连约带定的,在天寒之前又送过去一车。
镖师依旧是车三娘子派来的那位,相处久了,霜莳知晓他姓方名越,长得凶神恶煞,但是心肠却挺好。他说自己孤身一人,只要有人给钱,他便能卖命。霜莳自然重金谢之,还顺便给他说了一房媳妇,如今媳妇都怀了胎,因此此行去楚州,尤外舍不得。
糙汉有糙汉的好,没有油腔滑调,却有一颗真诚的心。霜莳也不敢强求,只跟方越道:“你带的徒弟也该出师了,若是不放心丹娘,便放手让徒弟们带这一车吧。”
方越摇头,笃定道:“既然收了你的钱,丹娘也有你照料,我便亲自跑这一趟。临近年关,山匪也想过个肥年,若是被人截了,只会将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喂了狗。”
霜莳喊来金雀:“去给方先生多带点细软。”
方越说不用。
干了这么多年镖师,一直跟男人打交道,生意场上只有奸商,没有盟友。可是霜莳不一样,待人真诚又大方,跟她做生意不用勾心斗角,日子也越发好过。
可越是这样,方越心里越过意不去。
车三娘子在他们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将霜莳所有的动向都要禀告。大至生意做到何等地步,小到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方越的东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汴京,撕扯着他的良心,让他总是犹豫不决。
察言观色,霜莳知晓他有难处,笑着道:“生意场上我们是伙伴,私底下我们是朋友。若是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可以直接跟我说。若是我帮不上忙,你可以写一封书信寄给姨母,让她给你拿主意。”
姑娘聪明,就聪明在能轻易洞察他心中所虑。在她面前,所有人都像一张白纸,她能面不改色地将你的想法写出来,然后给你一个答案,让你不犯难,死心塌地。
方越重重点头:“知晓了,姑娘保重,某这就启程。”
霜莳蹲福道谢,金雀扶着她上马车,被霜莳拦下。江都不像汴京,冬日里会白雪覆地,苍茫天地间,只有人步蜗行牛步。江都的冬日会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能混杂海鱼的腥气味扑面而来,走起来还能欣赏海景。
霜莳喜欢这种味道,纯粹的,令人心安。
金雀见霜莳慢慢走,便上前跟着同行。手里拿着一块鱼干,嘴里不闲着:“听金奴说,大房和三房的人又来闹了。”
霜莳淡笑:“年关手头的银子吃紧,闹一闹给点贴己就算了。若是来提珠池的事,只管将人轰出去,不用留面子。”
金雀应道:“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可碍不住两房妻女在老夫人跟前又哭又闹,说姑娘您断了他们两家的活路,若是不将珠池分配好,谁家的年都过不好。”
阴云拨淡,露出浅蓝的天。霜莳蓦地一笑:“让他们闹去,反正整个江都都知晓,这两家惯会死皮赖脸。大房家的二哥明年弱冠要娶妻,三房家的六妹也在托媒人说亲,若是折腾起来,他们落不到好处。”
金雀眨巴眨巴眼:“姑娘,您岁数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操心一下婚事了?”
霜莳朝她灿然一笑,回道:“金雀,你也到了说亲的年岁了,你瞧丹娘与方越多恩爱,要不要我也给你寻一位糙汉,让你也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
金雀吓怕了,忙改口:“奴婢多嘴,奴婢什么都没说。”
霜莳却认真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回来让王嬷嬷帮你寻摸寻摸,若是有心仪的便嫁了吧。到时候住得近点,还能常常陪在我身边。”
女孩对夫君的向往都是有模有样的,金雀也不例外。金雀比划了一下:“就比奴婢高一些,壮实一些,能干得了体力活就好。脾气一定要好,要爱笑,可千万不能像封将军那样,不然奴婢可不敢嫁。”
许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人,今日听金雀提起,霜莳竟然恍惚一下。那个人的影子一直被她埋在心底,见不得光,也不想触碰,午夜梦回时偶尔会在梦境中擦肩而过,霜莳都是撇开头连看都不愿看。
渐渐的,连他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惯常举动都变得模糊,慢慢地开始忘记他的模样,就像一个朦胧的雾影,穿过去,什么都没留住。
金雀见霜莳神情微恙,有些气馁道:“姑娘还是没变,提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霜莳摇头:“胡说,我都忘了你说的人是谁了。”
金雀悠悠,咬了一口鱼干:“也就骗骗我罢了。姑娘夜里梦魇,还会喊他的名字呢。”
霜莳顿住,脸色一凉:“这话莫要跟旁人说,下次再梦魇,你千万要喊醒我。”
金雀哦了一声,拐过街角,便看见别院门前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大房伯母,韩姜氏。
金雀嘶了一声,拉着霜莳便想躲开,可惜还是被韩姜氏发现了,离老远便喊:“五姑娘,往哪儿去啊?”
这个韩姜氏嗓门大,她这么一嚷嚷,满条街的人都往她身上瞧。姑娘家被外人的眼光肆意打量,到底不是好事。霜莳笑着迎过去,给韩姜氏蹲了一个福:“大伯母,快到用膳的时辰了,您这是要回自己院里吗?”
韩姜氏挑了挑眼眉,阴阳怪气道:“这世风日下的,好好的一家子竟被个姑娘欺压。如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只好站在门前闻人家的饭香味了。”
霜莳笑了笑:“家里揭不开锅,是家里的爷们不顶事。有手有脚还能饿死?”
韩姜氏见霜莳伶牙俐齿,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这倒要问问你,你伯父和你弟兄的手脚都被你一个丫头片子束缚着,你居然还在这说风凉话,好意思么你。”
霜莳也不怕将事闹大,只管道:“您说这话倒是将家里爷们的无能都归到侄女身上了。您让外人评评理,伯父和兄弟赚不来口嚼,是侄女将他们的手脚都绑起来了吗?是侄女将他们拴在赌场、青楼和狐朋狗友身边吗?”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有人在人群中响应的:“自家爷们没能耐,脸大到跑到侄女门前讨要的,还挺有理啊。怎么不去皇城跟去讨要呢,看谁给你。”
市井之人说什么都无遮拦,韩姜氏丢了面子,脸上一顿青一顿白,最后灰头土脸地扭头走了。
霜莳笑了笑,朝着人群说道:“过了年,韩家的珠池要广招海女,若是各位有赏脸的,届时可以来试试。只要肯吃苦不贪不懒,工钱不会少给。”
老百姓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赚钱爽利,霜莳这话落地,有不少人动了心。在江都无人不知韩家珠池,早些年当家夫妻丧身大海,大房三房好吃懒做,韩家的名号便没有以前响亮。如今霜莳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家,倒让人感慨,到底是血脉相承,即便是个姑娘,也能挑起韩家大梁。
只是一个姑娘家如此招摇,着实不像话。江都风土民情固化,这闲言碎语便传开了,以前还想托媒人上门求亲的人纷纷止步,这让韩老夫人甚是头疼。
姑娘家能独当一面是好事,可是福祸相倚,这婚事可就发了愁。姑娘家不像男儿,就算七老八十还能纳一房美妾,眼瞅着过了年又长一岁,还是门庭冷落,实在让韩老夫人愁得睡不好觉。
王嬷嬷在一旁看着,小声提醒:“原先二夫人不是给五姑娘定过一门亲事么,前些日子去打听,那家的少爷还没成亲呐。不然我们走动走动,瞧瞧人家什么意思?”
“你是说陈家那孩子?”韩老夫人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那孩子性子软,跟霜莳不适合。”
五姑娘的性子也软,两个软和的人凑成对,成家立业后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万一出了大事,连个掌舵的人都没有,还不是会苦了霜莳。王嬷嬷想来想去,觉得韩老夫人说得极是,便未再提起。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王嬷嬷既然想到与陈家结亲,大房和三房也想到了。软柿子配软木头,这俩要是凑成对,那韩家的珠池,有朝一日定会落到自己手里。
不出三日,韩姜氏腆着笑颜登门,开门见山便是一句:“五姑娘大喜啊。”
霜莳安然地很,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神情,只抬眼问:“有何喜事?难不成大伯母要将霸为己有的珠池送还吗?”
霜莳不傻,无事献殷勤,这位伯母肚子里没准藏着什么坏水。不过也是可笑,油锅里的钱都敢捞,也不怕烫了手。
韩姜氏被将了一军,面上不好看,却强挺着笑道:“一家人哪有你我之分,说这些太伤感情。今日伯母来是为了你,你瞧瞧这物件,可还有印象?”
说罢,从身后人手中取过一枚褪了色的布老虎,霜莳愣了下,接过来抱在怀里,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快20个小时才写完,万字太难了。留评发小红包,感谢支持!
第三十一章
别扭的针脚,泛白的红绒布,勾出霜莳最怀念也最不想提起的那段回忆。
这个布老虎,是霜莳的母亲和她一起缝的。犹记得当初,母亲笑着捏着她的鼻子笑话她女工不好,将来若是嫁人,恐怕没有人会想娶她。
霜莳自然不服气,照猫画虎地跟母亲学习,拆了补补了拆,才做出这么一只丑丑的老虎。那会儿霜莳为了证明有人会娶自己,便将这只布老虎送给陈家的小儿子。不为别的,只因为陈家的小儿子比霜莳矮许多,也只有他才会来者不拒,收下这只布老虎。
这本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是因为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后,她哀极生怨,将母亲留下的所有物件都烧掉了,以至于当她清醒时,除了日渐不清晰的回忆外,连个睹物思人的东西都没了。
如今看见旧物,霜莳控制不住心中的酸涩,紧紧地抱着,不愿再撒手。
可是这一幕落在韩姜氏眼中,无疑让她喜上眉梢。瞧瞧,姑娘情谊重啊,总角时期定下的小情,到如今依旧念念不舍。
韩姜氏笑道:“想来五姑娘是想起来了。这是陈家那位少当家珍惜至今的物件,听说是姑娘当初亲手缝制送予他的,他便留到至今。这事我本不知晓,前几日听陈家夫人提起,还说陈少东家尚未娶妻,是因为与你早就有了婚约。”
霜莳静静地看着韩姜氏。
韩姜氏被看得不敢直视,含糊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是嫌弃伯母多事对不对?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前多受你母亲恩惠,如今你也到了岁数,伯母自然要替你多上心。你瞧那陈少东家一直惦念你,就连先前你去汴京李家,他亦是对你念念不忘。人家对你有情有义,你是不是考虑考虑?”
霜莳淡淡说道:“伯母真是岁数大了,该管的事不管,不该管的事瞎管。这布老虎一半褪色,一半泛红,闻着还有尘土味,明明是从风吹日晒的旧物堆里翻出来的。谁家珍视之物被风吹雨淋不心疼的,想必是物尽其用,特意让您拿来蛊惑蒙骗我的。”
韩姜氏讪讪地笑了笑:“方才那番话是陈家夫人亲口与我说的,想必是有诚意才会出此下策。不过小时候的玩物能留到今日,这份情谊还是在的。”
霜莳将布老虎放在身侧,眸中的光亮璀璨地宛如空中星耀:“伯母可曾听闻陈夫人的趣事?”
韩姜氏问:“你指什么趣事?”
霜莳笑了笑:“陈夫人有一个喜好,最爱收藏物件。小至一颗银针,大至院落屋舍。买来的院落亦是用来给收藏之物一个妥善安排之处。若我没猜错,这个布老虎,应是翻墙倒柜找了许久吧。”
韩姜氏摆手说没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改口道:“没有的事。陈夫人爱收集物件之事我自然知晓,只是这布老虎是从陈少东家屋子里拿出来的,就搁在床头案前。许是过了这么多年,才被磨搓得不成样子。”
韩姜氏越说声音越小,霜莳也没执着布老虎的来历,只问:“伯母是不是想让我早些嫁人啊,好给您腾地方好独占韩家的珠池,毕竟我嫁出去,不管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都算作别人家的媳妇,不好再管娘家事。”
韩姜氏巴不得如此,只是不能承认,霜莳这么聪明,稍微一试探便能洞察她的想法,若是直白认下,没准有什么难听的话在等着她。能在她手指头缝里扣点小钱,便只能先忍着,等她真嫁了人,再说之后的事。屈于人下一时,难不成还屈于人下一辈子么。
韩姜氏摇头笑道:“伯母想让你嫁出去,无外乎是看你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遇了事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陈少东家抛出橄榄枝,我瞧那孩子也不错,你们若是喜结连理,过上和美日子,还用得着你为了韩家珠池忙前忙后?伯母心疼你,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不懂大人的心意呢。”
霜莳笑了笑:“伯母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伯母说错了。即便我嫁了人,韩家的珠池也是我的嫁妆,自然要带走的。当初母亲金口玉言定下,这事祖母也知晓。伯母若是不信,大可去祖母那里问个清楚。省得您操心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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