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宁静片刻似的。
在颠簸的车上仍然毫无睡意,空调被开得很大,吹得人头痛欲裂。邹劭伸出一根手指缓慢在带雾的车窗上擦出一段弧,瞥见窗外景色逐渐缩成一道线,随着前行而逐渐荒芜。
强迫让人回忆起那段记忆一般,车倏地驶进了一段隧道内,车窗上只能虚虚映出自己的脸,由于睡眠不好明显地有了些许菜色。
“睡一会吧,还要好一会才能到,到时候我叫你。”邹泽说道。
邹劭试着闭上眼睛,但零星的惨淡却在闭眼的一瞬间汇聚成一把刀,将睡意刺得仓皇逃窜。
邹劭在她去世的当天没掉一滴眼泪,像是没反应过来,等到事情都办完了,却只觉诧异。
以至于那些情感像是要慢慢屯着,一年一年逐渐地发散出来。
一直也不让他好过。
墓园安静得很,很适合作为老人最后的归宿,风送过一阵湿腻的花香,邹劭折了一根摆在了石碑前。
“我现在挺好的,去上了自己想去的学校。”邹劭在心里默默念着,“差一点,就是他没跟我一起来。”
“你见过的,又瘦又高,长得挺冷漠的男孩子,来做过志愿者,你也喜欢他。”
邹劭伸手将碑上的灰擦干净,或许是由于下过雨的缘故,上面干净得很。
雨越下越大,两个人并没带伞。
假如一切都没发生,你们会在一起吗?邹劭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大概也不会。
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还是累的。
他试图通过情感导向撑起一段感情,但这种虚飘飘的东西撑得了一时,太久会垮掉。
他似乎突然懂了覃谓风那天说的话:谁喜欢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没在心里相信对方喜欢自己。
感情中从不允许任何人小心试探,如履薄冰。
邹劭傍晚时间才回到学校,不知是被雨淋得有些风寒,还是单纯行车颠簸,胃里竟少见地有些恶心。
他扶在墙边干呕了半天,却连口水也吐不出来。
一天没吃饭,也不觉得饿。
雨还在下着,从清晨的毛毛细雨渐变成现在的瓢泼大雨,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让人下不去脚。
路上几乎没几个人。
邹劭身上早就被雨浸透了,干脆径直在校门口下车,把邹泽的喊声抛在身后。
太爽了。
从车内迈入雨中的一瞬间,凉水劈头盖脸砸了满身,从发梢,到脚尖,每一个细胞都被浸到失语。
被激得浑身颤抖,头痛也霎时消失,寒意从骨髓中向外结着冰。
脚踝以下都趟在水里,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积水严重阻碍了他的前行速度,他反而慢悠悠地朝着校门走。
太他妈爽了。
他甚至想倒在地上,在水中打两个滚,然后闭上眼睛等雨停。
学校太大了,西门到南区宿舍也太远了。
走到一半,头便晕得不行,整个人头重脚轻,额头上的热度连雨水也冲刷不下来。
还有多远了?
南区像一个小小的点靠在路边,堪堪在目之所及内。
邹劭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狼狈透了。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他靠在路边,甚至没有一点意愿找个教室躲雨,浑身的衣服都贴在身上,躲不躲已经没什么意义。
连口袋中都聚集了浅浅的一层水,邹劭划了十几下才把屏幕划开。
不错,手机防水。
电话是邹泽打来的,但出乎意料地,微信还有几个未读小红点。
Q-Sir:我有点事要跟你谈。
邹劭烧得现在整个人都是蒙圈的状态,雨水打得屏幕也不清楚,擦了好几下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小字。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
想把手机甩出去,什么都不回复,什么都不管。
但他还没烧到那么傻。
想回几个字,满屏的雨水却使他无法打字。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继续往前走着。
谈什么?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谈。
他不想理性冷静地分析两人的情感图谱;不想礼貌克制地多面了解,多方试探;不想谈任何东西。
太累了。
还有点困。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宿舍楼前。
被雨淋过,全身的重量像是加了一倍,步子也变得沉重且慢吞吞。
他突然想到覃谓风刚才给他发的消息,同时心中泛起一种诡谲的憎恶感。
想谈?那你来找我啊。
这么大的雨,敢来找我吗。
至少来送个伞。
就像当初我最绝望的时候,你至少说句话。
如果手拉不住,也别勾着。
他转过弯,看见单元门口。
是什么?
神智愈发不清楚,世界都有些重影。
是一把伞。
伞下有个人。
人在往这边走。
作者有话要说:
别难过了亲爱的们,要好了~
完结倒计时辣~
第70章Ch70
邹劭有些愣。
印象里那个人从不会这么主动,也永远不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所以他更倾向于自己由于发烧温度过高而出现了幻觉。
甚至都懒得绕路,就这么直直朝着那幻觉影子身上撞了上去。
伞剧烈倾斜了一瞬,却被持伞人迅速正了回来,但伞沿上的水却随着动作喷溅开来,淋了覃谓风满身。
很好,这下谁也不用打伞了。
“嗯?你?”邹劭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甚至伸出手朝人肩膀的位置怼了一下。
是硬的。
还有温度。
是活人。
雨势渐小,邹劭能够睁开眼睛看着他。
袖口微微挽起,干净的裤腿处只有几滴刚刚迸溅上的泥点。他不笑的时候,眼角如刀光般凌厉地展开,下颌线绷着,喉结的微曲隐在晦暗的领口里。
真干净啊,邹劭心里想。
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有几十个小时没吃没睡,随着行车颠簸了一路,到最后花香闻着都想吐。半身雨水半身泥,衣服粘在身上,都能隐约看出精健的肌肉线条。
他猜自己现在脸色一定一半冻得苍白发抖,一半烧得绯红,像醉了酒。
反正肯定不是个人样子。
“你来干什么啊。”邹劭开口,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大概是风寒深重,急火攻心,哑得几近破了音。
像是指甲在黑板上死命划过,有着颗粒般的摩擦感,和尖锐刺耳的震颤感。
“哦对,你说要来跟我谈。”邹劭笑着说了一句,“说吧,谈什么呀。”
邹劭的嘴唇泛白,颧骨之上的位置却被烧得泛红,包括眼尾。不知道是因为不开心,还是单纯被雨水刺激的。
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蔓延开的一瞬间,仿佛有心脏起搏器在清醒时锤过,疼到人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覃谓风给他班主任打电话,她没瞒着,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包括家里的事,也包括他自己的事。
她说:“你竟然不知道吗?”
问题是,他竟然真的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所以为什么所有人都了解的事情,他当时作为爱人,却没去死缠烂打地问。
为什么对方始终不愿跟自己说这些,竟需要从别人口中听闻。
——在多年后。
自己曾纠结无措,曾封闭惶恐,曾怨愤、不解,最终抵抗转化为自我防御机制。
但他呢?
他的心或许始终是半开的,即使门里烧着一团废柴火;但自己,即使屋子再空,唯有门是必定要紧紧锁起来的,如此显得屋子里金碧辉煌,充盈丰沃。
唯一有钥匙的人却甘愿守着枯火取暖,烤着烂鱼干,时不时盯着这边开门没有。
“说话,要谈什么?”邹劭才上扬起弧度的嘴角又缓缓落下,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像是拍了一层邪气在印堂之上。
覃谓风没吭声,收起了伞单手扶着。雨势不算太小,他肩头衣料处颜色瞬间加深不少。
“你还是打着。”邹劭微微眯起眼睛开口,“雨水要比你衣服脏。”
“怎么没打伞?”覃谓风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大概是真烧糊涂了。
邹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对方的眼睛滑到脚尖,再顺着手臂游移,最后落在对方那干净瘦白的手腕上。
他用指尖勾着伞。
邹劭伸手接过来,却没松手。
在雨中淋得久了,手心滚烫,摸到对方泛着凉意的手背舒服得很,让人不舍得放开。
他低下头,看着水珠一滴滴从伞间坠下,打在地上。
“覃谓风啊,我现在有些不太懂你意思了。”邹劭没抬头,“一会说不要我,一会又来找我谈;一边说喜欢我,一边还要防着我。你不累吗?”
覃谓风的目光很深,但他现在看不懂。
也不想看懂。
“你说清楚。”覃谓风牙关咬着,像是从齿轮中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字,“当初是谁不要谁。”
“不要”是个主观色彩很浓郁的词,说出的一瞬间,就下意识把自己放在了处于劣势的位置。邹劭说出来或许只是表达一种意思,但覃谓风说出来更像是描绘一种感觉。
邹劭没回应这句话,自顾自说道。
“你这么好,我要是一直耽误你下去,是不是就成罪人了?”邹劭把伞塞回对方手里,拖着步子开始慢慢向前走,“今天太累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
“你是不是发烧了?”身体错过的一瞬间,覃谓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本来不烧,但这句话一点起来,火星也烧成了天灾的势态。
邹劭回头,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中迸出的血光。
“凡是个人,淋了这么多雨,都不会好到哪去的。”他身体微微抖着,语气却如常,“是个人总会生病,受伤,会经历各种各样预想不到的事情,心态不会一直稳,也不会一直像你一样优秀。你对一个人的期待能有多高?”
两个人隔着雨幕无声地对峙着,像是谁先移开一点目光,就败得体无完肤。
回去吧,邹劭心里想。
“我没有。”覃谓风突然开口。
没有什么?
“我没有期待你可以成为什么样子,但我希望你可以对我真诚一点。”他说,“你总是替我想当然,但你或许也不是那么的了解我,对吧。”
心倏地一震。
覃谓风走了过来,他个头要比自己矮上一些,却看不出任何弱势来。
“现在你闭嘴,听我说。”他讲,“两年前你家里人去世了,你当时脚踝受了伤,所有人都认为你没有办法继续参加体特考试,你休学住院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没给邹劭回应的时间,而且用的是陈述句。
邹劭第一反应竟不是惊讶,不是:他是怎么知道的,而是执着于他的语气。
这种无所谓,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情绪的语气反而令邹劭感到舒服。
他没回复,等着覃谓风继续说完,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心脏的波动。
大概是真的烧坏了。
“所以你坚持要跟我分手,突然且没有预兆,并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敢来主动联系我。分手的当天你留住门,半靠在沙发上,动都没动,不是因为敷衍,是因为那时候你根本站不起来。”
邹劭在脑海里用力回忆着覃谓风说出的场景,似乎很熟悉,但又过于模糊与遥远。
“你可能不太记得,因为你不敢回忆。”覃谓风逼身上前一步,微微抬起头盯紧邹劭,“因为你知道,你自己的处理方式有问题。”
邹劭从没想过这件事还有摆在面前、挑明说的一天。但当覃谓风真把事实全摊出来的时候,他反而不在意。
他知道了,所以呢?
“我的处理方式有什么错?”邹劭不退反进,微微俯下身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如果你是我,你又会怎么做?覃谓风,你从小被众人夸着捧着一般长大,没经历过我这种情况,怎么有资格说我有问题?”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但每一丝毛孔都在针锋相对着。
“你或许误会了我的意思。”覃谓风微哑着声音开口,“我不是在怪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我是在怪你处理我们之间问题的方式。”
“我当然有资格说,我是当事人,也算受害者,怎么没有资格?”他语速逐渐加快,“我的资格是你亲口给的,你说你喜欢我,说过多少句,你记得几句?”
这些话不是文字,是刀,浸着水。
刀剖进胃里,水漫上眼睛。
“也对,说过很多次了。”邹劭勉强挤出一笑,眼前却开始模糊不清。
这次风寒大概真的很严重,心肺都喘不上来气,头痛欲裂,冷得仿佛贴着一面冰,腹内却仿佛烧着一团火。
“但是我的喜欢,可能不是很值钱,尤其是口头说出来的。”他语音顿了顿,“或者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才值钱。”
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犯困,浑身的关节酸痛,甚至眼睛都半眯了起来。
过于困顿,以至于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
白色的影子在夹缝中一闪而过,随后“轰”地一声闷响在耳侧炸开,嘴角处放射性传导开撕裂般的疼痛。
豁然清醒。
反应过来时,头已经微微偏向一边,能垂眸看清脚下的积水,里面映着自己的脸。
嘴角明显泛起青紫。
“你听好,我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也是。包括你跟我分手的时候,我只想打你,但我不想打死你。”
邹劭一愣。
眼珠没动,呼吸摒住,愣成了一个立体人物塑像。
当覃谓风那天在图书馆外面,跟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邹劭实则已经起了几分放弃的念头。
他心里也明白得很,过久的旧情无法死灰复燃,毕竟灰早就被风吹跑了。
除非他们能在水泥地上生出一团火来。
也曾幻想过多种坦白心意的场景,但从未想到这种情形。
“你……你刚刚说什么?”邹劭眼皮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却如同瞄准靶心一般没动半分。
“想再听一遍?”覃谓风再一次握紧了拳头。
“你再说一遍。”邹劭开口,目光撩过对方握拳的手,“这次最好换一边打。”
邹劭看见覃谓风的眉头渐渐紧缩,拳头逐渐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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