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康纳充满同情地注视着提姆,“你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这话听起来相当坦诚,可康纳脸上那种和温如出一辙的无忧无虑让这句话中的说服力大大降低,提姆要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不露出凶恶的眼神。
“你过去不是这样。”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了惆怅,提姆叹着气说,“你过去不是这么不负责任,康纳。你越来越像温了。”
“有吗?”康纳被这么评价还挺美,他乐滋滋地啜了一口咖啡,说,“这证明我和温的感情非常坚定嘛。”
他悠哉地走开了,不过没走几步,就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
“对了,我有件事要问你。”康纳仿佛不经意般说,“你在哥谭见过蝴蝶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提姆想也不想:“见过啊,学校的后山就有。”
“是什么样子的蝴蝶?”
“就是普通的蝴蝶,灰白色的,拇指指节大,”康纳问得太细,提姆开始奇怪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康纳镇定地说,“只是随便问问。”
他悠哉地端着咖啡上了楼,而提姆尽管本能地觉得康纳的提问不太对劲,长途奔波的疲累感却涌了上来,让他懒得继续关注康纳莫名其妙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送来了早餐,提姆打起精神,用最后的清醒支撑自己填饱肚子,回房间休息了。
康纳在温的门口停了几秒。
他侧耳,听了听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温还在睡,呼吸声悠长而平缓。她很少能睡得这么熟,康纳早就发现了,温的睡眠质量非常差,她很少能陷入最深沉的睡眠中,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浅眠——在睡着后她总是不安地转动着眼睛,仿佛整夜都被围困在梦中。
但近段时间里,温睡得好多了。
康纳觉得这件事都是他的功劳,不过为这么点小事居功就太大张旗鼓了。
再说这本来也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因为彼此都会觉得愉快和放松,又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他背靠着门等待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温的呼吸开始变化了。
她在被子下翻滚了一圈,慢慢醒了过来。
就好像她在最甜美的沉眠中也能感觉到他回来了一样。
他快乐地推门进房。
“康纳?”温闭着眼睛喊。
她听到推门的声音,也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双手落到了她的脸颊上,撩起了遮住她眼睛的碎发。
一切细节都纤毫毕现。
他走近时带动的细微风声,他的脚落地时特有的轻盈,他皮衣的衣摆垂下来,拉链压住她单薄的被单,还有他单膝跪在床上时带着她整个身体都朝他倾斜的下陷。
“温?”他贴着她的耳垂说,“起床了。”
他温热的吐息瘙得她后颈发痒。
太快乐了。又温暖又放松的快乐,毫无阴霾的快乐。能毫无保留地付出信任、也接受对方付出的信任的快乐。
这也许是一种幻想,但温觉得她的听觉中填满了糖霜和奶油的甜香。
奇怪,她并不喜欢甜味,也欣赏不了那种腻乎乎的口感,在所有的感觉中她尤其偏爱清爽,最好是清爽到近乎冰凉,就比如种在阳台上的薄荷给她的感觉。
但这随着康纳一起到来的甜味丝毫不令她烦躁和反感,它柔软得像是一缕云雾,却是祛除了湿气和灰尘味道的那种。
“嗯。”温说,她半睁开眼睛,沉浸在这醺然的感想里,几乎不想做任何别的事情。
“起床了。”康纳又说。
他表现出了无限的宽容和耐心,这并非是单纯的忍让可以解释的宽容和耐心,只能说他完全乐在其中,就像那些以胜利为乐趣的人能忍受胜利前艰苦的训练,或者那些以拯救世界为己任的人能忍受自己受伤。
温磨磨蹭蹭地起来了,康纳立刻叠好了被子,免得温又缩回床单。
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温总会对高质量的睡眠表现出极度的不舍,费尽手段地想要留在床上,追随沉眠的余韵。
不过她最后还是会老实起床的。
康纳没有再哄,而是起身作势走开,温立刻抓住了他的衣领,被康纳带得支起了上半身。她终于不太情愿地睁开了眼睛,端正地坐好。
“好了,起来了。”她懒洋洋地靠着身后的靠枕,“不知道哦啊你在急什么,哥谭的阴天多适合睡觉啊。”
康纳才不反驳这话,也没有说什么“睡得太久会把整个人都睡软”,只是很顺手地把温捞起来,让她踩着拖鞋站好,而后迅速把床单抻直。
温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打算都被康纳看透了。她慢条斯理地换下睡衣,忽然反应过来:“提姆回来了?”
“回来了。”
“我就说之前的早餐像是阿尔弗雷德做的。”温偏着头,“提姆看到你是不是吓了一大跳?”
“他要是长了翅膀,能被吓得从一楼飞到二楼。”
温笑了一声,又问:“他考得怎么样?”
“没听他提起这事儿,应该是考了第一吧。”康纳说,“他参加竞赛还没拿过第二,哪天要是拿了第二才值得多说几句。”
温呼了口气,原地跳了跳给自己醒神。
康纳特别注意到一个细节:温很认真地看了一眼窗外。
他没表露出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我们今天出去玩。”她看完窗外后说,“你看好房子了吗?我们去看你选好的房子!”
这个借口也太不走心了,温什么时候关心过这些生活细节……她可从来都是等着别人把麻烦的琐事给她做完,自己等着验收结果的类型。
“你也太敷衍了,宝贝儿。”康纳摇头,“虽然你不说我也不会问,但你就不能想个好点的理由?”
温眨了眨眼睛,露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我们走吧。”
在选住址这件事上,康纳确实颇动了一番脑筋。
上流社会扎堆的上东区肯定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有极为敏感的神经,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惊动他们,而温讨厌麻烦;别墅区是个好选择,可哥谭就没几个没被抢劫、轰炸过的别墅区……这倒是问题不大,可吵吵嚷嚷的环境显然也会让温不满。
几经筛选,康纳还是留下了一个他认为不错的住处。
“到了。”他把温领到公寓门口,“严格来说这里已经属于我们,不过原本的房主还留了一些家具没有搬走。房主和结婚对象因为工作移民了,这是他们的新房,还没来得及入住。”
温打量了一下公寓,评价道:“很漂亮。”
她心不在焉得太明显了。
还没等康纳的好奇膨胀到极限,温就说:“你可以暂时回避一下吗?我想……先一个人待一阵。”
康纳觉得温不像是想一个人待一阵。
他觉得温像是想见什么人。
“好。”他说,“那我先走了。需要的时候叫我一声,宝贝,钥匙我放在茶几上。”
温盯着窗外,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还是留下吧。”康纳顿时不放心了,“我就待在卧室,你留在客厅。我不听你们说话。”
“快走吧!”
“不行。”康纳坚持道,“我觉得你不太对头,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温不说话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窗外。
她一直都很清楚她眼中的世界和常人不同,只是她很擅长无视所有她不喜欢的细节,并蛮横地假装它们都不存在。这种假装非常有效地保护了她的思想,可其中也有不容忽视的缺陷。
最大的缺陷是,她自始至终都很清楚她是在假装——她并非真正缺失认知。
她永远渴望逃离某种恐怖的真相,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却是强迫自己无视这种恐怖。极其偶尔的,这些认知会会短暂地苏醒过来,提醒她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
黑底红斑的蝴蝶静静地停在窗外。
……她又看到了这只蝴蝶。
第一百四十八章温和第二个问题
不止两个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争吵。
康纳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事实,却并未因此产生多余的紧张和担忧。
人们常说没有经历过争吵、冷战、和解的恋情是不稳定的,因为这时候情人的爱全然受激情所控,可,激情并不能持续到整个人生的长度。
没有经历过思想碰撞的感情很难走到人生尽头。
康纳倒是没有担心过这个。
显然,他和温属于极其相似的那种情侣。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太多的思想差异,就算因为身份和性别的不同,他们在看待事物的时有着不同的角度和眼光,但这些全都是可以好好沟通,而且完全可以沟通的嘛。
——只在一件事情上,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彼此。
这件事也不仅仅横亘在他和温之间,同样也横亘在温和她的家人之间。
康纳之前一直回避这件事。他还不清楚温能不能容忍他探索这部分,尽管温在多数时候都表现得毫无底线……
但她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底线”的人。
就像一个体面人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蓬头垢面,可乞丐却会一样,不能说乞丐就一定是因为不爱干净才脏兮兮的——只不过乞丐在生存这件事上花费了全部的精力,不管他爱不爱干净,都无暇顾忌到自己的形象了。
而温在追逐快乐上花掉了几乎全部精力。
她没有回到哥谭的时候,康纳以为她追逐快乐是想要从家中逃走,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不全是如此。
她确实想从家中逃走,可她也在逃避另一种东西。
……蝴蝶?
康纳顺着温的视线望向窗外,却只看空落落的天空。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呈现出玻璃般的淡蓝。
于是轻易地,他放弃了去看温所见的世界的尝试。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温有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她当然值得拥有这个世界,并且绝对有权力拒绝他走进。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康纳问。
他还是想要尝试一下能不能走进温的世界。
温游移的目光终于汇聚到了康纳的脸上。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某些时候会表现得很可怕——就像爱好特殊的人,一边为在旁人眼中无比恐怖和恶心的东西心潮澎湃,一边能清楚地判断出自己的情况是不正常、不对劲的一样。
感性的情绪在欢呼,理性的分析却在叹息。
这两者完全可以同时存在。
“你刚刚才很硬气地说你一定要留下来呢,”温盯着他,说,“怎么又要我同意了?”
“……”
“可以啊。”温却忽然变得轻描淡写,“你想留就留下吧。”
她忽然变得遥远了。遥远得像是一个影子,而他们之间仅有的联系,就是属于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有一瞬间的交错。
在这个交错的瞬间里他们相爱,然而他们的相爱似乎也仅仅在这一个瞬间。
这想象让康纳害怕起来,他紧张地注视着温的眼睛,试探着问:“那我……就在卧室里等你?”
温噗嗤一下笑了,带了点撒娇地推他:“你说什么呢!”
她在装糊涂。康纳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温有多擅长逃避话题,说来也好笑,她从不掩饰自己对蝙蝠家族遮遮掩掩的作风有多厌恶,可她在这方面的造诣又完全是青出于蓝。
到底她知不知道这点?
康纳短暂地好奇了一刹,随即便决定将这个疑问抛到脑后。
这点差异不会影响他看到温时的心情。人们总会犯这样的错:一旦相爱,就会对恋人抱有强烈的占有欲,不单纯是身体和精神上的、恋人的占有欲,甚至连对方的观念也要染指。
为什么很多人会觉得“如果我们不接受彼此的一切好与坏,这种感情就不是真正的爱情”?
这种观念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暴政。
康纳不会犯这样的错。他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肯定地知道温想要什么。
他们都需要一段同时具备紧密和松散两种特性的关系,他们的感情必须牢牢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但又不能让他们在浓烈的爱情里窒息;他们的感情必须像一根永不断裂的线,这根线绑在他们的喉咙上,称量着他们在这段关系里使用的力道和彼此的距离。
康纳过去将这根线放得很松,而此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将这根线拉得太紧。
他又等待了一会儿,发觉温似乎不打算多说什么,就决定还是留在这里。
……反正,温也没有特别强硬地拒绝。
天色渐暗,温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出神。康纳没花多少时间,就从坐立不安,变得泰然处之。
他确实不清楚那个独属于温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然而他清楚温的表现代表什么。
温现在的表现和开心没多大关系,却也绝不代表沮丧。
他们等了又等,直等到天黑也没有人出现,同样也没有任何痕迹能说明有人来过。温的态度变化明显,康纳是有点怀疑温从某种方式得知了对方不会现身的消息,可他找不到证据,要问温吧,温也不一定会告诉他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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