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见我来了,将手中茶杯往茶几上一搁,一双手倒是莹白如玉,看得出来家境不错。见我打量他,温和一笑,然后作了一揖。
我忙还了一礼,往西面的主位上坐了,若家主在,东面之位该是他老人家坐的。
见我坐下刘玉衡仍在先前的位置上坐了,轮廓分明的国字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写满了关切,:“小茹啊,今儿是三月初七……”
见我神色不变,就望了一眼月婆婆,月婆婆点点头,似乎想到了我失忆的事,又道:“今儿正好是世叔去后的百日,我陪你去上香可好?”百日也是有讲究的,人死后第100天家人须备下供品祭奠,叫百餮(tiè),有钱人家要将纸钱扎成箱子、柜子一类的,焚于坟前,让人即便到了阴间也可以享受富贵。
我望了望月婆婆,她正对我使眼色,才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有劳,”本该月婆婆陪我去的,也好,借此机会也试探下他此来究竟有何用意。
见我应了,脸上明显一松,刘官人也算有心,祭拜之物全都齐了。
因为墓地在坎山镇(绍兴府下属的萧山县治下)南街的近郊,月婆婆也就没去街上雇轿子,坎山镇分为东西南北四条街,南街最是闹热,住的大都是些达官贵人,北街以穷人居多,西街住的多是手艺人,东街人口构成相对复杂——既有小官吏,也有开店铺的商户,“我”家正好在东街偏南的位置,想来当初置办这三进的府邸花了不少银子。
走路过去也不过花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正酝酿情绪,刘玉衡忽然开口了。
“要说小茹你的眼光真是不错,”刘玉衡看着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子,这褒扬人的话说得极是平和,语调透着真诚,见我似乎忘了,就说得详尽一点,“听说这样一处墓地已经涨到五十两银子了,听月婆婆说你三年前买下的时候花了十两银子都不到。”
看来小茹还真的有经商的天赋,不知府邸是否也是小茹经手的,面上带了几分疑惑出来,看得一旁的刘官人也摇了摇头。
走到坟前他也就不再说话,将柳条编的篮子放在地上,然后退到一旁,看着我先剔除坟上冒出来的杂草与杂物,用粗布袋子将这些收了放到守坟人特意准备的簸箕里,这守坟的是买了墓地的各家出钱请的,按墓地大小出份子钱,我家买的坟地其实也只算是中等,自然出的银子不高也不低。只是簸箕在入口处,来回走一趟,身子就有些发虚,脸上更是隐隐发烫。
这祭拜也是有吉时的,一定得赶在申时之前,出府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三刻,行云流水般的摆放祭品、水酒,接着烧纸钱叠成的摇钱树、宝箱与钱柜,然后焚香、奠酒,行跪拜之礼,如此仪式才算结束了。
临走之前刘玉衡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身子又弱,路上不免瑟缩了一下,刘玉衡见状忙解下披风覆在我身上,我看他一眼,道一声“谢谢。”
刘玉衡摆摆手道:“坎山镇的春天风大,你要多加保重。”
我点点头,仍由着他送我回府,一路上见我情绪不高又搜肠刮肚地给我讲些趣闻。
到了吴府门口却不肯进去,说是让我回去好好歇歇,本欲还他披风,他却摆摆手——想来是怕我冷着了就道三日后再来取,说完就匆匆走了,留给我一个颀长的背影,渐渐地那背影愈来愈小,直至完全不见了,我方才缓缓转身。
顺手将披风交给开门的月婆婆,见她的眼睛快速地闪过一丝惊喜,我不禁一愣,最后一挥手让她下去。
直到将黄底黑花的短袄穿上身,才觉着微僵的身子缓过来了。
府里就月婆婆一个下人让我想多了解府里的状况都不能,可转念一想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免得被人寻着了破绽,如今先要摸清了府里的情况,比如说这吴府的铺子在哪里,做的又是什么生意,想到这里又有点犯困,正好婆婆送了茶点进来,建州窑的小黑碗,胎厚古拙,碧色的茶汤上浮着一层乳白的气泡,就着茶汤用了一块玫瑰八仙糕后,问了“父亲”的书房在哪里,又随意与她聊了几句才晓得她并不识字。
月婆婆开了锁之后就忙别的去了,我独自环视四周,才发现书房其实不大,不过依窗摆着一案一椅一灯盏,左侧置一榻床,床下一个滚脚凳,右侧是两架子的书,四壁不见装裱的字画,案上、几上也未摆盆景、香炉,又或古铜花尊、哥窑定瓶一类的古董,显见得主人不是个附庸风雅的。据刘官人说小茹的父亲死于消渴疾,而月婆婆说这书房平时都是锁着的,我想小茹乃是独女,其父不可能什么事都口头交待,总有些更适合以书信一类表达的事。
架子上整齐罗列的书多为县志、游记一类,间或有几本养生练气、拳谱的杂书。
书案几个抽屉内倒是有几册账簿,摆在案上的书匣除了一本拳谱,还有一叠书札——看上去有些时日了,翻了翻大都提到无影谷,却没有给小茹的信,气得我一掌拍在案上,惹得铜人灯盏跳了跳,随意将它挪了个位置,蓦地发现原来之前放置灯盏之处的面板周围有道细细的缝,心知有异,小心翼翼地起了面板,果然是预料之中的暗格。
里面只有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上书小茹。一打开,信纸居然有六页,到底是个练家子,规规整整的小楷,一笔一画纤细却不失丰润,点画舒展,结构开朗,极有气势。
第3章
越看越心惊,一气看完了才晓得我武明凤居然就是吴小茹,家主吴大同名义上是我的义父,实则为我手下,化名吴小茹只是为了掩盖武明凤的真正身份——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无影谷谷主,无影谷甚少涉足江湖,偶尔留些行侠仗义的传说,而无影术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得神乎其神,所以江湖人对无影谷和武明凤好奇得紧,只是至今仍无人知晓无影谷所在。
我所以从无影谷出来,一则因为厌了谷中繁杂事务,二来祖传的无影术仅练到第九层就止步不前,怎么也到不了第十层(最高境界),心一横就把谷主的位置传给了小两岁的族弟武鹏举,这谷主其实也是我们武氏这一族的家主——无论男女,也无论谁坐在位置上,都担负着家族传承、兴旺的重任,若我还是谷主,将来是不能嫁人的,只能招人入赘,自然子嗣须得姓武。
出来的时候仅带了三人,其中之一就是义父吴大同,他的武功其实平常,只练到无影术第三层,难得的是惯熟江湖规矩,兼头脑灵活;另两人武功略高一筹,练到了第五层,一个叫苏祥和,一个叫杨明生,一起照看铺子的生意。武鹏举原是个聪明的,我让人接他来的时候还一点底子都没有,我离开之前已经练到第三层了,算来应该练到第五层了,谷里其余的人手都留给他了,想来问题不大。无影术的功夫每上一层都极不容易,不然我也不会将近一年的时间还领悟不了第十层的精髓。
而要练成第十层就得忘了之前的一招一式,所以才服了本门秘药失意散,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成为小茹之后的记忆,意外昏迷之后更是连小茹的记忆都不全了,当然了——这事义父生前又如何能料到?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慌忙将信塞到袖子里,又仔细地扣好面板,将铜人灯盏放回原位,拉开抽屉将几册账簿放在书匣里,又从书格取了本练气的书装进去,敲门声就响了。我伸了个懒腰道:“进来罢。”
月婆婆一面关上书房的窗户,见我把她端来的药喝了个底朝天,一脸关切,“小茹,若要看书不如先回房,房里毕竟暖和些,”见我应了高兴地留下钥匙端着托盘去了。
锁了门提着书匣回房堪堪坐下,月婆婆拿了蜜饯进来,“小茹啊——晚膳可想用点什么?”
我不假思索道:“香椿煎蛋,拌笋丝,再用大葱抄个腰子,”不待她出去,又道:“婆婆,待会儿我想泡个澡。”
月婆婆心情甚好地一一答应下来。
第二日起来稍事梳洗,我就带着月婆婆离开吴府,奔正街的铺子而去,尚在数百步之外就听得有清越的笛声传来,侧耳一听原来是《梅花引》,想必我家铺子如今卖的是梅花酒,到了地儿驻足一看,嗬,黑底金漆的横匾上书——快活林,这是东街挨近北面的铺子,十分的抢手,三年前入手时都花了五百八十两银子,看如今人来车往的架势估摸着也要个七八百两,门阔三四间不说,除了底层——即敞开的大堂,楼上还有三层齐楚阁儿(华美齐整的小间),这在宋集镇算是气派的,是以来酒肆的除了本街上的小官吏及富商,也有不少住在南街的贵人过来。
门前排设阻拦人马通行的杈子并没有箬盖(竹叶制成的灯罩)的桅子灯都是红色的,这也是我朝酒肆的惯用标识,而栀子灯上有无箬盖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去了,若是有箬盖的表示蓄养了暗门子(娼妓),如我家铺子一般没有箬盖的则是表明内有伴坐点唱的歌妓。
门店入口处用竹帘隔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做了柜台,笛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着靛蓝色夹袍的柜台伙计的眼睛在我身上仅微微一扫就往后而去,我以为月婆婆有甚不妥,忙回过头,这才发现月婆婆身后有人,那人径直越过了我们,伙计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银盂勺盏子,时值清晨应该没有打角酒的人前来,来的应该都是买整坛的。
果然那人将三钱银子扔在柜台上,伙计心领神会地抱了一坛梅花酒给他。
我带着月婆婆进了门,找掌柜的事自有月婆婆与迎上来的店小二交涉,未几掌柜苏祥和与管事杨明生一道匆匆迎了出来。
我只说了句月婆婆擅厨艺,杨明生便心领神会地领着月婆婆去了后厨,说是让她品一品顶皮酥果馅饼儿还有香茶桂花饼的味儿正不正,而苏祥和则领着我经大堂上了三楼,特地选了一间背街的齐楚阁儿。
四方的食案紧挨着窗户,我有意择了东面的位置,苏祥和便在西面坐了,待店小二端来早膳后退下,苏祥和起身对着我一抱拳,“属下参见谷……少主。”
正在吃栗糕的我一噎,赶紧用手顺气,还是咳个不停,“咳咳咳,”又喝了两口五味肉粥,愤怒地指责,“你这绝对是谋杀……”
苏祥和神情尴尬,摸摸额头,顾左右而言他,用手指了指食案上一个碟子,“少主怎地不用些黍面枣糕?属下记得以前在谷中你最中意这个。”
我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黍面枣糕上,很没出息地夹了一个到嘴里,“黄米面的香味居然没被枣泥压住。”
“嗯,”苏祥和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待我搁筷,很上道地切入正题,看来对我失忆的事情是知情的,只是没有贸然上门而已。
用过午膳回府的路上,月婆婆还没从兴奋中走出来,一手拎着足有四五斤重的劈晒鸡,一面十分兴奋地讲述后厨的种种见闻,见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嗯啊啊几声,也不觉得有什么。
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补眠,争取早点把身体养好,毕竟接下来的事还有的忙。
……
刘玉衡果然如约而至,我将月婆婆洗净熨好的披风交给他。
刘玉衡接过披风道:“小茹,你整日闷在府里于身体不好,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这……”余光扫过端茶送水的月婆婆,正迫不及待地冲我点头,似乎在说快答应吧快答应吧,不然我这老婆子就要开口了。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月婆婆分明就是想撮合刘玉衡与我啊,倒不是我想闷在府里,只是女子多少该矜持一点,遂道:“也好。”
刘玉衡带着我从东街街头转到街尾,一句走走停停,遇到感兴趣的铺子就停下来进去看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刘玉衡忙道:“小茹,转了这么久,去吃点东西吧?”
“嗯,”于是与他去了一家酒肆,店小二推荐我们点了几个虾油鸡、双色腰子、螃蟹清羹等几个招牌菜。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我试了一下,每一道菜的味道都不错,比起我家的快活林酒肆也不遑多让。刘玉衡特地让店小二多拿一双雕花筷子和瓷碗过来,夹了许多菜给我,一面温声细语地给我讲菜的典故,看得出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但他的细心与体贴让我很受用。
他结完账正准备带我离开,一个带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青衣男子走了进来,二十六七岁左右,长得极为平常,两道乌黑的剑眉下一双稍嫌细长的凤目炯炯有神。我只是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一颗心就像是突然被人掐了一把,只痛得我额上冷汗涔涔。
那人忽地近前两步,一抱拳,“玉衡。”
“罗毅,”刘玉衡微微弯下身子作了一揖,没看到对方投向我的目光既专注又隐忍。
“老爷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他——不答应也罢了,结果转头跟别人好上了,还好意思来求你成全……”月婆婆的话犹在耳,这人偏偏还扮深情,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忍住恶心娇滴滴地向着刘玉衡道:“刘家哥哥,奴家有点不舒服,”一面以手扶额,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我是武明凤的时候喜欢自称我或吾,不知小茹又如何自称?反正我私下挺厌恶奴,奴奴,奴家一类称呼的,称呼年轻男子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为某官人,见我如此娇弱地唤他,刘玉衡满脸的关怀之色,“小茹妹妹你怎么啦?要不要紧?”挺上道的嘛,配合得好默契。
我的一双杏眼迅速聚集了雾气,“我觉着好累好累。”
刘玉衡原本还想替我寻大夫,听了我的话晓得只是累了,遂道:“我先送你回去,兴许睡一觉就好了,”原本打算介绍一下的刘玉衡看了罗毅一眼,“罗兄,我一会找你去。”
罗毅道:“好”,他装作不经意地瞥我一眼,目光十分复杂,除了几分淡淡的喜悦外,夹杂着隐忍、焦虑不安甚至痛苦,不,应该说还有一丝绝望。
刘玉衡送我回去时,一边走,一边同我说:“刚才那个人是宋集镇的神捕罗毅。”坎山镇属萧山县辖制,不单是萧山县,每个县衙所辖的镇上都有县衙设立的公堂和牢房,当然也包括捕快在内的衙役官差,只是相应规制和待遇要更低一点而已。
“哦,”我淡淡的说,神捕,也太夸张了吧?
第4章
刘玉衡不遗余力道:“罗毅擅长用刀,性格坚忍不拔,他的刀法快、准、狠,没有固定的招式。他武功奇高,智勇双全,他在十五岁的时候,便已屡建奇功,他要追缉的要犯,从未有失手的。十六岁时,单人匹马,闯入森林,追杀二十一名土匪,历尽艰辛,终于把对手一一杀死,甚至高过他武功一倍的人,也死在他刀下,轰动武林……”拉倒吧,一般的捕快只能带铁尺或棍子,至少要成为捕快的头儿才可以带刀,难不成那人真的已做到了捕头或班头?其实还没恢复记忆的我自然没想起这些——全来自苏祥和与杨明生颇有深意的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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