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照办。
推开堂屋门的一刹那,她又回过头,大眼睛调皮地眨眨:“我和画中人长得像吗?”
贺春生忽然板起脸:“不知道。”
“好,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柳烟将门开至最大,先一步跨进门槛,“春生,里面很敞亮,一共几层?”
“三层。”贺春生随后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叶子发黄的两盆兰花。
循着他的视线,柳烟找到了他由喜转愁的原因。
端起花盆轻轻摇晃,她说:“不要紧,有点积水,排干就没事了。”
虚惊一场,贺春生脸上笑容重现。
“那就好。待会儿我把它们挪到院子里。”
“我来吧!”柳烟扶他坐进藤椅,“你歇着,渴了饿了喊我,保证随叫随到!”
“等一下,烟烟——”贺春生拉住她的袖口,觉出不合适又连忙放开,“你也坐,我有事问你。”
柳烟搬了一张餐桌底下的圆凳,坐到贺春生对面。
“这么严肃?你想问啥就问吧!”
她灵动的眸子闪着光芒,清澈而明媚。
贺春生不觉心慌,移开视线:“我的……”
“你想问我从哪里知道你的笔名?”柳烟笑着抢话,“你的六首诗选入诗集,作者一栏备注了你的个人信息,名字、出生地,一目了然。”
“我问的不是这个。”贺春生指了指柳烟的手腕,“我想要回我的手表。”
柳烟摇头:“现在不行。”
这话什么意思?
贺春生揉揉眉心,头痛的感觉不但没缓解,反而加重了:“我给你买块新表,你把旧的还给我。”
柳烟单手背在身后:“我不要新的,我只喜欢这块旧的。”
“小祖宗”三个字几欲脱口而出,硬叫贺春生咽了回去。
他目不转睛,直直地瞪着柳烟。
“算了,手表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没有外人,你跟我说个明白,为啥对我这么好?”
“院门和屋门没关,路过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听得见。”
柳烟的提醒不无道理。
贺春生撑着藤椅扶手想站起来,结果跟腱部位抽筋失败了。他捶打两下酸胀的小腿:“烟烟,麻烦你去关门,关上咱们再聊。”
“你住哪间屋?”柳烟问。
“你问这个干啥?”贺春生反问,“难不成你想搬来和我同住?”
“搬家的事我慢慢考虑,不急。你问的问题事关隐私,咱去卧室说话比较保险。”
贺春生脸颊滚烫:“烟烟!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别总是耍无赖!”
“我无赖?”柳烟起身,关好堂屋的门,重新坐好,“对,我就是个无赖!”她睨了贺春生一眼,恼怒的表情很明显是装出来的:“我为啥对你好?你昏睡不醒的那些天,全身上下被我看了个遍,我必须对你负责。”
“大伯……”贺春生吞吞吐吐,“大伯说,你给我擦洗身体,但纸尿裤是他帮我换的。”
柳烟极为肯定地答道:“有一天不是。”
贺春生面红耳赤:“哪天?”
“农历六月二十。”柳烟说,“我记得特清楚,那天大妈先出的门,说是去地里收洋白菜,然后大伯也跟着出去了,家里只有你和我,换纸尿裤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肩上。”
“我不信,你唬我——”
“还好我有证据。”
柳烟点开手机日程表,点开农历六月二十那天的明细。
“我有个习惯,记录每天做过的事情。”
细长条的表格中,一行黑色小字清晰在目。
“午饭后,喂春生喝了半杯蜜瓜汁,他肠胃不适。大伯不在家,我只好亲自上阵。”
“烟烟,你完全可以等大伯回来……”贺春生无地自容。
“皮肤沤烂咋办?”柳烟理由充分,“纸尿裤不透气,就算你是大人,也会和小宝宝一样长尿布疹。”
当初翻修老屋,贺春生特意选了光滑平整的优质白色瓷砖,砖与砖之间勾缝用了同色美缝剂,整间客厅的地板就像光亮度极佳的镜面,没有一丝不和谐的缝隙。
是他自己,提前破灭了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希望。
贺春生投降:“我说不过你。”
柳烟双手环抱胸前,后背挺得笔直:“问完了吗?没有我就开始忙正事了。”
“还有一个问题。”
“嗯,你问。”
“你跟徐浩分手,是因为他劈腿别的女生。”贺春生直视柳烟明亮的眼眸,“分手同一天你决定和我订婚,是不是因为赌气?”
柳烟蓦然站直身体,在客厅来回踱步。
忽然,她站在了藤椅左前方。
“回答问题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贺春生十分谨慎,踌躇片刻才说:“说吧,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答应你。”
柳烟唇角微弯:“你亲亲我,我就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
贺春生只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
霎时间,羞怯交织着憋闷的强烈情绪完全控制了他。像是站在一个舞台上,追光灯打下来,有千百位的观众正盯着他,他每做一个表情,每说一句话,都会得到人们褒贬不一的评价。他恍惚地聆听着墙上石英钟秒针的滴答声,以及自己脉搏跳动的突突声,他感到奇怪,同时又觉得惶恐。
“我不能亲你。”贺春生声音颤抖,“这么做不地道,不像大老爷们儿应该干的事!”
“那我亲你。”
柳烟弯了腰,红唇轻轻印上贺春生的脸颊。
“烟烟……”
“好了,我现在可以回答问题了。”
“不,你不用立刻回答!”贺春生突然扶稳助步器,借力逃离藤椅,他跌跌撞撞挪到楼梯口,回头说道,“我上楼找个东西,等会儿和你一起干活。”
“好嘞!”柳烟拉开堂屋大门,“我等你!”
傍晚,空气中浸染着透肤的凉意。风一吹来,人们不禁裹紧衣衫,背着风猛走几步,仿佛这样做就能抵御渐渐加重的寒冷。
新星村地处平原,海拔不高,却是温带季风气候,初秋季节降雨较多。
柳烟粉刷完厨房和杂物间的外墙,来不及收拾涂料桶和工具,一场秋雨打湿了她的衣衫。
深蓝色的布料,雨点落在上面十分醒目。
她连忙跑去找粉刷北墙的贺春生,提醒他回屋避雨。
贺春生仰头望天,雨滴沿着他的额头鼻梁悄然滑落至嘴唇。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这雨下不大,一会儿就停了。”他俯身拿起条凳上的草帽,为柳烟戴好:“你忙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进屋去,当心感冒!”
北墙仅剩两米见方的砖墙没刷涂料。
柳烟说:“就这一小块了,咱俩合作,马上就能完工。”
“好吧。”贺春生忍不住拍拍柳烟的草帽,像鼓励侄子贺超睿一样,“说干就干!”
两人齐心协力,三分钟刷完剩余墙面。
柳烟匆忙盖上涂料桶盖,抓起贺春生一条胳膊搭上自己肩膀:“助步器先搁院里,我扶你回屋。”
站得太久,贺春生双脚的脚后跟有种被蚂蚁噬咬的疼痛感。柳烟扶他走出不到几米远,他就坚持不住了。
“烟烟,你放手,快,要不来不及了——”
“别担心,我能行。”
柳烟一手紧握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
在大学里,她和同班女生林蕊长期霸占着全校两人三足项目的冠军之位,此刻搀扶贺春生,她也抱有十足的信心,却忽略了这次的“搭档”突然间双腿不听使唤了。
肩上压力加倍,柳烟腿一软,两人同时向后躺倒。
脊背撞上红砖地的瞬间,贺春生的手臂牢牢护在她身体下方。一声闷哼过后,他问:“烟烟,摔疼了吧?”
第8章中秋
“我从来没有躺着看过下雨。”柳烟轻声说,“这是第一次。”
贺春生无声地笑了。
静静躺了几分钟,他努力撑起上半身,为柳烟挡住急速落下的雨点。
“浪漫是挺浪漫的,就是容易感冒。”
“我不怕感冒。”柳烟小声说。
“我也不怕。”贺春生微笑,雨滴打湿他的头发,顺着发梢流入衣领,“刚才你打电话又是道歉又是赔罪的,出啥事了?”
“小薛。”柳烟微微仰起脸,与贺春生目光交汇,“我今天放她鸽子了。本来是我值班,结果让她值了一整天。”
“请她来家吃饭吧!我下厨,替你跟她赔不是。”
“嗯,好。”
柳烟抬手擦去眼睛周围热乎乎的水渍。
泪水不知何时夺眶而出的——或许是贺春生起身挡雨的一刹那,或许是她憋在胸口的浊气终于消散,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契机……
“烟烟,走,咱们回屋!”
贺春生忽然大力神附体,单手扶着柳烟坐起。他刚想撑地转换成蹲姿,一双微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春生,再给我五分钟,就五分钟。”
柳烟的抽泣声,被哗哗雨声掩盖,传入贺春生耳中已是模模糊糊。他不禁反手握紧她的手。
“行,我陪着你!”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两人淋透了,心里淤积的疼痛或是郁闷却被这场雨冲刷地无踪无影。
贺春生家里的柴火都是现成的,柳烟生了大灶的火,烧了满满两大锅开水,又用砂锅熬了姜汤,监督贺春生喝下一碗。心头大石落了地,她才折回厨房,一桶一桶地运输洗澡水。
“春生,你家只有一个浴桶吗?”
“嗯。全新的,拆开包装之后还没用过。浴桶归你了,我冲淋浴就行。”
柳烟寻遍屋子,楼上楼下三个卫生间找遍了,没找到淋浴设备。
她返回客厅,一把扯掉贺春生围在脖子上的毛巾。
“热水器呢?花洒呢?啥都没有!”
贺春生说:“半桶热水掺半桶凉水,我一个男的随便凑合凑合,用水舀子也能洗。”
柳烟忍俊:“水舀子往身上浇水?这就是你说的‘淋浴’?”
“我买了热水器,等咱村通自来水了才能安装。”贺春生赧然一笑,“水舀子也没啥,能洗得干净。”
“你闻见了吗?有股怪味儿。”柳烟嗅了嗅周围的空气。
“是我身上的吗?”
贺春生表情极不自然。
他小心翼翼伸长胳膊,轻轻捏住毛巾的一角,试探地往回拽了拽。
浓烈的姜味扑面而来。循着气味,柳烟发现卷成螺旋状的白毛巾内侧有可疑的深[心悦你]色痕迹。
“你把姜汤吐了?!”
“味儿太冲,实在咽不下去。”贺春生实话实说。
“不珍惜我的劳动成果,等着挨罚吧!”柳烟手拿毛巾走进一楼单独隔出来的浴室,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过后,她再次回到客厅。
贺春生像长在藤椅上的一株植物,纹丝不动。
柳烟双手伸向他的胳肢窝,把他整个人架了起来,虽然奇痒难忍,但他咬着牙不发一声。
客厅顶灯灯光投落下来,将两人的身影斜斜地映在地瓷砖上。影子交缠着,一方始终占据上风,另一方默然配合,仿佛是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手偶戏,结局毫无悬念。
柳烟只用了平常的一半力气,就把贺春生架到了浴室门口。
姜味若有若无飘散四周。
贺春生一眼就看见了水池边上洗净的白毛巾,而浴桶脚下的空砂锅叫他喉头一紧。
“烟烟,饶了我吧!”
“不能入口的姜汤,你用它的稀释溶液泡澡总可以吧?”
香柏木的浴桶,水面上飘着淡黄的姜片。贺春生牢牢抓住门框,双脚抵住浴室门口的挡水石,不肯继续迈步。
柳烟双臂舒展,拦住他的去路。
“春生,你多大?”
“25。”
“除了受不了姜味儿,你还怕啥?”
贺春生眉头紧锁:“就怕姜。”
“好吧,今天先这样。”柳烟走到浴桶前,试试水温,“你拿吹风机吹干头发、换身衣服,我洗完澡通好风你再进浴室。”
贺春生惴惴不安:“你说话算数?”
柳烟笑了:“算数!”她退到门边,摁亮浴室暖光灯开关:“你放心吧,从今天起,我不熬姜汤、做菜不放姜,就连我打算新盖的智能温室都不种姜……”
“等等,你说啥?”贺春生问,“你要盖温室?”
“没错,秋耕之后就盖。”
“需要帮忙不?”
柳烟婉拒:“不用,你好好保养身体,我自己能行。”
贺春生摇头,扶在门框的手忽然搭上柳烟肩头:“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说吧!”柳烟脸颊微微泛红。
贺春生并未急着收回自己的手。
他凝视着柳烟的眼睛,沉默数秒后连拍三下她的肩膀。
“烟烟,智能温室前期资金由我来出。”
“啊?”柳烟心生疑惑,“你已经有自己的农场茶园,又盯上我的新项目了?”
“不是。我只是想帮你。”贺春生说,“入秋以后,阳光光照不足,万一赶上连续一个月的阴天,蔬菜别说育苗了,连芽都发不出来。温度湿度调节、光照控制系统,这些都需要钱。”
“我申请了助农基金。”
“基金是基金,我的钱不给你花,难道拱手送给别人吗?”
柳烟怔住了:“春生?”
“我想好了。”贺春生收回胳膊,斜倚门框站稳,“明天天放晴咱们就去领证,然后选个好日子摆酒席。”
鼻头一酸,柳烟匆忙背过身去,眼泪忽然滑至腮边。
贺春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流水淙淙,悦耳动听。
“烟烟,我会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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