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林叹了口气,低下头:“……里面是……长公主殿下的遗物。”
柏云舒的手颤了一下。
“是殿下的陪嫁侍女,青萝从……从骁国带回来的。青萝一直守着,没把这些留在宫里,而是辗转之下,托付给了我。若是可以,想将这些……送去……将军那里。”
柏云舒自然记得这个人。
青萝,和藤萝,是李湉的贴身侍女,陪她和亲嫁入骁国,忠心耿耿。
藤萝,据说与李湉一起,死在了那场愉亲王府的大火之中。
青萝倒是……没有再听说什么。
柏云舒看着桌上的锦盒,慢慢地伸出手去将盒子拿了过来,沉默片刻道:“我会在旁边,为她……再修一座衣冠冢。”
郭林松了口气,闭了闭眼:“……多谢。”
“不必。”
“……还有……”
“嗯?”
“想……再劳姑娘传几句话吧。”郭林深吸了口气,微微勾了勾嘴角:“我觉得,将军……将军可能会想知道。”
“……你说。”
“镇国将军府还在,陛下……陛下特地下旨将镇国将军府留了下来,永不收作他用。府里……人走了不少,不过有傅年在,他守着将军府,一切……都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傅年说了,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一日,将军的家就不会荒了。”
“……”
“袁青请命去边关了,虽然仗不用打了,边关也不能真无人驻守。大概……大概今生他是不会回上京城了。他跟我说,会一直守着将军打下来的安宁。”郭林的眼睛也有些泛红,气息却还算平稳:“就……就这两件吧,麻烦姑娘了。”
“……方才,你说的青萝呢?”
“……她去陵园,陛下为殿下立的衣冠冢在那儿,青萝去……为殿下守墓。”
“……我知道了。”
郭林又静默了片刻,慢慢从桌对面站起身,冲着仍旧坐在那里的柏云舒抱拳行礼:“就这些,劳烦姑娘了。”
行礼过后,郭林便离开了。
……
又回到山谷里,柏云舒亲手为李湉,在穆长戈的坟茔边上,立了一座衣冠冢。
生时不能相守,死后总能相聚。
那个手持红缨长木仓,纵横往来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那个即便满身狼狈,也能笑得明媚纯澈的活泼公主,原来在她脑中的印象,都还如此鲜活。
在李湉的墓碑前坐了好久,也对着一旁穆长戈的墓碑说完了那些郭林让她帮忙传的话,直到天色都黯了下来,柏云舒才慢慢站起身,来到几步之外的,另一处坟茔面前。
她跪坐在墓碑前,沉默地看了许久。
大概想了很多,也大概什么都没有想。
半晌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包香饵,掏出火折子点燃,放进了墓碑旁边摆着的香炉里。
“香味跟过去一样么?”柏云舒的声音有些轻,也有些哑:“我果然是不成器……一直到了……到了最后,师父把什么都说了,我才知道……以前我为你制香选的药材,好几味都是能无意中……激得活蛊更活跃的。你那时……我每次自以为为你好地给你点上这些安神香的时候……你是怎么忍住的?”
天色已经暗沉,四周安静得很,只有微风拂过树木草叶的沙沙声响。
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柏云舒的。
她也并不需要回答。
“我新换了药材,只是因为……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喜欢这个味道……所以特地想办法,还制出这个味道来。”
香饵燃烧的轻烟缭绕,一丝一缕,仿佛正缠绕着柏云舒眼前冰冷的墓碑。
成全某人的安睡。
“……前些日子,我去了安平镇。镇上……咱们买下的那个院子还在,王婆婆,李婆婆,刘大叔……他们也都还记得我们。”柏云舒眼中氤氲出浓重的雾气,声音也有些发颤地哽咽:“大家都过得很好,边关不用再打仗了,甚至景国的边境线又因为骁国割地推进了不少,安平镇一带已经不挨着边军,不靠近战场了。王婆婆说,镇上已经开始有更多人回去了,建成的院子宅子……都供不应求了。”
“我……没卖那里,虽然……我觉得也许我……不会再回去了。但……留着也好,你说呢?”
“过几天,我打算往北……去塞上的草原看看。以前……以前那些游记上写得挺吸引人的,你知道的,我以前习字的时候还偷偷抄过一些。”
只是那时候,她满心期待的,是在他们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后,在他们能够自由之后……一起去看,这些被形容地那样美丽的景色。
如今想来……
那时看她抄写游记露出向往之色,在一旁的常棣……从来说的都是来日,她一定能看到这些,而不是“他们”一起去看。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做了决定了。
静默片刻,柏云舒慢慢抬起手,一点一点地,用指尖轻抚着石碑上刻着的字。
柏云舒从来没有想到,当有一日,她能够不用再顾忌自己身上的毒,可以放心地触碰他的时候……
却已经只能触碰到这冰冷的墓碑。
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那时候,在她被眼疾手快的师父太上长老点晕后,再次醒过来,面对的就是拿着一封信,趁着她还不能动弹的时候,交代了最后一些话的太上长老。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们师徒二人更清楚,常棣本就已注定短寿。
从血衣教内,在前任教主窦扶玉的毒手折磨之下艰难长大,常棣与她一样身中剧毒,而为了能尽快掌权翻身,常棣一身的功夫内力几乎都是用禁术异法,用性命拼出来的,身体本就连柏云舒都不如。
早年太上长老就说过,常棣的身体即便多加保养,也活不过二十五。
所以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不惜缩短了本就不长的剩余的时间,为了给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柏云舒,一个新生的机会。
太上长老对柏云舒说,她的命,已不是她一人之命了。
所以,他拦下了当时已近疯癫之状的柏云舒想要自断经脉追随常棣而去的举动。
离开山谷木屋之前,太上长老给了柏云舒一封信。
是常棣留给柏云舒的。
“……江南水色,大漠孤烟,塞外草原,帝都繁华……到时山河殊色,太平盛景,替我……好好看看。”柏云舒喃喃地念着那封信的最后一句,尽管满脸是泪,却还是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来:“我答应你了,我……替你去看。”
结局
距离景国与骁国那场声势浩大但持续时间并不算太久的战事,已经十年有余。
与在那一战之后,国内局势动荡了好几年才将将再次稳定下来的骁国不同,安稳太平了十年的景国,在如今已威仪日盛的皇帝李泓的治理之下,已是盛世到来的景象。
没有了长年累月的战事拖累,随着李泓渐渐放开了手脚,大刀阔斧的改革,国库渐渐丰盈起来。民间削减赋税,大力修建学堂,造桥铺路,普通百姓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过得红火热闹起来。
即便已开始享了难得的太平,皇帝李泓也并没有放下对于火器的研究,上京城郊的西山锻造营在十年前那一战之中正式由暗转明,如今正是上京附近守卫堪比皇宫严密的重地,每年国库都拨大笔大笔的银两用于更强大的火器的锻造和研究。
景国是凭借这些火器成功打败了骁国,令对方再不敢轻易来犯,也是靠着这些火器之威震慑了周边诸个小国,令他们陆续来朝。
因而,李泓从不敢“忘本”。
十年下来,尽管其他各国包括骁国在内也断断续续或明或暗地开始研造火器,却因落后了这么一步,重视程度也并不能比,始终赶不上景国。
有强大的武力震慑,景国在无后顾之忧的情形之下,民心齐聚,发展分外迅速。
只是在景国上下享着盛世带来的华光,越发富裕兴旺的时候,一国之主的皇帝李泓却从不铺张,沈皇后与之同心同德,每一年两人的寿辰都从未大办过。
但这十年之间,也有那么两个日子,李泓会一反常态地,布出极为隆重的场面。
康乐长公主李湉的忌日。
定国大将军穆长戈的忌日。
康乐长公主虽然是出嫁之女,但她是为国和亲远嫁又惨死他乡,作为皇帝李泓唯一的妹妹她的衣冠冢设在皇家的陵园之内,每年皇帝李泓和沈皇后都会亲自前往祭拜。
而定国大将军穆长戈,是昔日镇国大将军穆恒独子,在跟骁国的最后一战中战死沙场,穆家断了血脉将军府已没有主子,每年忌日守在当年的镇国将军府内的忠仆傅年会在将军府内设祭,而皇帝李泓,每年都会亲自去镇国将军府祭拜。
正是因为皇帝李泓的这番举动,即便已过去了十年,景国尤其是上京城的百姓们,都仍旧没有淡忘这两个人。
十年之间,另一个变化颇大的,便是江湖。
十年前的最后一战中,由早年还有□□之名的血衣教领头,江湖中各个门派陆陆续续参与到那场战事之中,为景国大军大败骁国贡献了不少力量,而在战后包括血衣教在内的许多门派也都受到了来自皇帝李泓的褒奖。
李泓甚至还曾为早年蒙冤的罗盟主满门平反,重建祠堂。
渐渐的,从景国开国皇帝时期延续下来的隔阂开始消弭。
江湖中人不再是朝廷忌惮的对象,也不再是普通百姓疏远的对象。
与十年前那场战事有关的江湖侠客们很快成了民间各种传说话本的主角,成了街角巷陌之中说书人口中的英雄。
尤其是十年前的那个关键人物,当时的血衣教教主常棣。
第一个牵动武林势力为景国对抗敌人,为边关百姓提供庇护,令教中众人在战火燃起,将士们浴血奋战无法分神的时候,守住了边关数地的安稳,不被战时的混乱影响。
十年了……
十年了。
竟已,过去十年了。
江南小镇茶馆之中,恍惚间回过神的青衣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耳边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
她听到台上精神奕奕的说书先生感慨地对着台下听得有些唏嘘的人们继续道:
“穆将军的第十个年头的忌日上个月才过,而十年前战事完结之后常教主也跟那位护法姑娘一道没了踪迹,再没有现身过了。”
这是景国上下都知道的事,说书的老者说完,台下反应也都算平静。
只是大约……不少人都是有些惋惜的。
紧接着,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唰”地一下甩开折扇,语调一转,笑眯眯地道:“不过,老朽倒是听过一些猜测,觉得甚是有理。”
“哦?什么什么?”
“老丈快说!”
“对对,快快说来?”
说书先生笑着道:“诸位客官也都知道,长公主殿下是在骁国内……到如今也只有衣冠冢,穆将军更是在战场上就被常教主带走了,并没有多少人亲眼见他……”
“老先生的意思是……”
“当年穆将军和常教主两人怕是早就相识,私交想来也甚是不错,而常教主是南疆血衣教的教主,武功高超,血衣教内也是能人辈出,很有些常人不知的,神秘莫测的手段。不说旁的,常教主的那位红颜知己鸩护法,据说医术就极为高超。”说书先生抬手捋了捋自己染了白霜的胡子,笑着道:“有人推测啊,当年骁国国都愉亲王府的那场大火之下,常教主和鸩护法就帮了长公主殿下‘金蝉脱壳’,而当日最后一战,本来先前还在别的地方对抗骁国刺客的常教主,更是亲自出现将穆将军带走,没有任由其他人处理……穆将军可能也是假死,在咱们景国终于太平之后安心卸甲,跟长公主殿下团聚了。常教主和鸩护法也功成身退,将偌大一个血衣教传给现任教主之后,跟好友穆将军他们一道隐居了。从此不问世事不管争端,只过平平静静的神仙眷侣的日子喽!”
“哇……”
“真的?”
“还真挺有道理的呢!”
角落里青衣女子微微怔了一下,便听旁边一桌一个桌上放了柄剑的年轻姑娘笑着拍了下手:“真好真好!好人有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真好!”
青衣女子慢慢低垂下眼,编成长辫的发尾上系着的银色铃铛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先生的故事说完了,茶馆之中却是久久未曾安静下来。
等茶馆的小二躬着身子双手举着托盘一个桌一个桌的走过,等喝茶听书听得高兴了的人中有人愿意额外打赏,而来到了角落里的青衣女子桌前时——
女子慢慢站了起来,朝着小二手中已有些铜板和零星碎银的托盘里,放了一个不算小的银锭。
看得小二一愣。
而台上本在收拾东西要走了的说书先生瞥见了,也是微怔之后笑着冲青衣女子拱手道谢。
一旁的小二也回过神来,十分高兴地连连道:“谢客官赏,谢客官赏!”
已站起身的青衣女子微微笑了一下,本有些显得冷淡的面容在这一个微笑之下变得柔和而明丽了不少。
她微弯着眉眼看向台上方才说书的老者,开口轻声道:“老先生的故事……说得极好。”
说书先生被夸,也笑了起来,冲着她又拱了一下手。
青衣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冲着老者点了一下头,便转过身,离开了茶馆。
而茶馆之中听了老先生说书的人们都还不急着离开,轻声说着话,谈论着老先生说的那个美满的猜测。
青衣女子在这个,并不算太起眼的茶馆里,多坐了大半个时辰的光景,等此刻从茶馆里出来,时辰已不算太早,太阳已开始落山。
对这个小镇而言,有一个安逸而又热闹的一天,已过完了大半。
茶馆之外不远便是码头,来往的货船,装卸货物的工人,人们忙忙碌碌,快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
天际已染上橙红的艳丽色泽,夕阳的暖光映在水面上,勾勒出往来船只的剪影,衬出一种江南水乡别样的柔美。
再往前一些的主街之上,天色还未彻底暗下,落日余晖仍还算亮堂,街边两侧就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点亮灯笼。不少小摊的摊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又有另一拨的小贩推着小车在这个时候出来摆摊。形形色色的东西将宽敞的街道渐渐填满,显得丰富而又热闹。
从茶馆走出来的青衣女子,漫步在这江南小镇的街道之上,走得很慢,目光落在四周的景物和行人身上,带着些感慨,也透着一些温和。
她是真的,在一点一点,仔细而又认真地,将眼前的景色和人物尽数看入眼中。
不只是这里,不只是这个江南小镇,这些年来,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走过的每一城每一镇,她都是这样细致地看过的。
每一处美景,每一处瑰丽。
每一点热闹,每一点温情。
她都用心去看,去记忆,去感受。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