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穆长戈站在城楼底下,身后乌泱泱的都是跪倒在地依次起身的将士,两侧除了禁军护卫外还有围观的百姓,算得上热闹,做这么个小小的表情并不太引人注意,但高高的城楼上的小皇帝万众瞩目,还毕竟要端着身为皇帝的架子,只搭在城墙上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仍旧是矜持的欣喜和庄重。
看到小皇帝“装”得越来越像的样子,穆长戈却是想起,他第一次出征归来,还只是站在那时候身为主帅的父亲身后,跟城楼上也是第一次亲迎凯旋而归的将士的小皇帝,对视之后挤眉弄眼,害得那会儿还不太端得住的李泓回去之后被太傅压着又上了好些时候的“课”的事儿。
那一次,城楼上身量还有些单薄的李泓虽然紧绷着面皮抿着嘴,却是没控制住朝立在父亲身后的穆长戈,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被不少人都看到了……
不同于回去之后被太傅劝谏的李泓,穆长戈回府之后却是什么都没发生,仪式当场因为这件事气压有些低的穆恒回去之后却根本没有斥责穆长戈的意思,也一点儿罚都没有布置下来,像是他害得小皇帝失态这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惹得后来知道的李泓很是跟他抱怨了一顿。
大景的上一位帝王,先皇与镇国将军穆恒君臣相得数年,据闻年轻时候私交也很不错,小时候的穆长戈被传召进宫的时候见过好些次对他态度和蔼的先皇,却着实没有亲眼瞧见过先皇和父亲关系如何亲近的场景。在他的印象之中,父亲面对帝王家的人,一直是恭敬忠诚之中透出一点儿疏远的,不仅是对当年的先皇,对如今的小皇帝李泓也是。
只是先皇对穆长戈很不错,也有意让自己的继承人与穆长戈交好,自小便让穆长戈成了李泓的伴读,宫中出入行走,后来还不顾穆恒的黑脸,给穆长戈和自己的女儿康乐公主李湉定下了婚事。
先皇一生只有李泓和李湉两个孩子,穆长戈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为亲近。
私下里,甚至某些不那么正式却也有外人的场合中,李泓甚至一直是与穆长戈兄弟相称的,勾肩搭背,说笑玩闹,从无忌讳,甚至李泓从太子成了皇帝,也没有更改过。
迎接凯旋大军的仪式结束过后,此战的诸多有功将领纷纷入宫,参与庆功的夜宴。
宴席上觥筹交错,尽管文臣武将泾渭分明,这个时候却仍旧是一团和气的。自然,主要是文臣那边在这么个喜庆轻松的时刻,对于大胜归来的武将们颇有恭维。
又有人前来恭贺敬酒,随侍在穆长戈身边的内侍赶忙端着手里的酒壶上前给穆长戈斟满。
接着喝酒跟人攀谈的功夫,穆长戈跟席上兵部户部的几位大人都闲聊了几句,只是……到底什么都没有试探出来。
毕竟,都是老狐狸了,就算那件事真的与他们中的某人甚至某些人有关,也断不是这么轻易能够被他试探出端倪来的。
也罢,左右,也便是一试而已,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只是这几次试探往来灌了一整壶的酒之后,穆长戈也不耐烦再呆下去跟人你来我往毫无意义地恭维喝酒,干脆找了个机会摸出正殿,走到附近人少的长廊底下吹风。
“听说今儿只喝了一壶啊,怎么,还是喝大了,特地跑出来吹风?”
穆长戈正拧着眉头思索方才宴席上的那些文臣武将的言行反应,没留意到有人靠近,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略带调侃,当即心头也是一松,将暂时没什么结果的思量先放下,也不等看清来人,一边转身一边似真似假地抱怨:
“你还说呢!御膳房专管酒酿的还是老徐吧?我这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也没招惹他什么的,怎么还整我啊?今晚这酒……啧,兑得有点儿发酸,喝多了我牙疼。”
来人从阴影处走出来,随行的内侍停在了几步之外并不跟着继续靠近,只由得那身着明黄色龙袍跟穆长戈年龄相仿的少年噙着笑走近,正是小皇帝李泓:“让老徐听到你这话,下次怕是都要往你酒里兑巴豆了!他可是费尽心思特地给你调的,光有酒香没什么酒味儿,喝多了也不会醉的特制酒液。今日你喝的是老徐前些时候才又改良出来的,跟你以前几年喝的都不一样,不只不会醉脸色都不会红一下,免得你喝得面红耳赤在宴席上让人瞧笑话。”
穆长戈挑了挑眉:“那我还得谢谢他了啊!”
李泓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那是当然,为了让你这么个怎么练都一杯倒酒量的另类将军的面子,老徐可真是费尽心思,你得好好感谢人家!”
穆长戈哼哼了两声:“那这么说,那前前后后好几次,不是给我弄酸了就是弄涩了,有时候甚至还能喝出咸味的那酒……不是老徐的意思,是你的意思喽?”
“咳。”李泓眼光飘忽了一下轻咳了一声:“那……那毕竟是尝试新方子,在保证没有酒力的情况下有那么点儿别的瑕疵……也可以理解不是?老徐也不容易,你可别怪他。”
穆长戈挑着眉头,抱起双臂看着李泓不说话。
李泓左看右看,眼睛转了好几圈。
几步之外的内侍王志是李泓的心腹,也算是跟着两人一道长大的,对这两个亲如兄弟少年之间的情分十分了解,此时也是见怪不怪,见着平时分开各个显得沉稳可靠,凑到一起却一下子几岁都不到的两个少年这熟悉的模样,忍了又忍没抬起手捂嘴偷笑。
“那什么……你这次出征走了快一年,辛苦了。”
听李泓将话题转到这次出征的事情上,尽管他这话题转得挺生硬,心中一直有事的穆长戈却还是放下了所有玩笑轻松的心思,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我活着回来了,只是……这一仗,却不知多少本可以活着的将士,白白命丧沙场。”
李泓听到这么个话音儿,也一下子反应过来,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长戈,你是说……”
穆长戈沉重地点了点头,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当时战事正酣,我分不出人手调查。可等仗打完了,痕迹却都被抹得差不多了,明面上能找到的经手的人都被灭了口,甚至……”
多年一起长大的默契让李泓马上想到:“……波及了你给我上折的渠道?”
“……是,正因如此,这件事只有我和我活着的几个亲信知道。我们暗中通信的渠道怕是已经露了,不再安全,所以……直到如今我回来,都没有敢给你上报此事。”
李泓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褪去了前一刻还跟穆长戈嬉闹时的轻松,露出属于帝王的峥嵘之感:“……宴还未散,此时这里虽然少人,却不方便。等宴席散了,我会派人去镇国将军府通知一声,今夜留你在宫中秉烛夜谈。”
穆长戈点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随侍守着的大殿:“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会儿就进去。”
李泓也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情绪重又换上一副欣喜模样,带上跟着的内侍王志回到正殿之内。
打算与李泓分开晚些回去的穆长戈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夜空中高悬的月亮。
正是下弦月。
……
上京城云来客栈。
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半跪在客房地上,身体因为畏惧忍不住有些发抖。
“禀教主,关于……那些叛徒……属……属下无能,线索……线索断在上京,怕是……与朝廷的人有关……属下……”
青色衣裳梳着长辫的女子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连话音都在发颤的男人,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窗边站着,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男子。
“夜凉了。”窗边负手往外望去的男子轻声叹着:“有些人,也该动动了。”
地上跪着的男子身体一软,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青衣的女子毫无所动,顺着窗边男子的目光望了出去。
夜空中,下弦月高悬。
鸡丝羹
因为大军大胜归来,为庆祝,很是热闹松散了几日。
迎接凯旋将士夜宴后的第二日,并未有朝会。
正如前一晚李泓说的那样,夜宴之后穆长戈没有出宫回府,而是留在宫内过了一夜。
景国朝上的官员大都知道皇帝李泓和穆长戈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对于穆长戈这副颇得皇帝信重的情况也算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而自小就因为先皇的偏爱算是在宫中长大的穆长戈在先帝去后偶尔留宿宫中,也不是太稀罕的事情,并没有吸引到多少人的注意。
前一晚,就自己发现和调查到的一些蛛丝马迹,跟李泓一一讲明自己的猜测之后,两人其实都没有心情歇息了。
这一次与骁国的仗,战至最后关头时,原本因为穆长戈三番五次上折言明厉害,应该提前三日送达军营的粮草和种种军需,甚至刀枪铠甲等补给损耗之物,延后了两日才送到,甚至还不是一起送达,而是分成许多批次,在不同的时间由不同的小队押送到达。那时候前线正在打仗,身为主帅的穆长戈领兵在前,大部分亲信都跟他一起在战场厮杀,留在营中接收这些粮草物资的人也因为这些东西总不在固定时间送达,常会换人清点。局势正乱,东西送得又散,分了人手后一时之间不得好生统计核对,最终错乱繁多,等穆长戈那边因出现意外情况,打了整整三天才好容易收兵回来后让人细查才发现……
东西比他们本该收到的数量,少了近一半!而其中铠甲和钢刀的质量又完全不符要求,虽不至于脆弱不堪但也怕经不得战场的长久厮杀!
更重要的是,营中的监军大人也恰在此时失去踪迹!
发现军需粮草和监军这边的不对之后,穆长戈这边甚至没来得及上折奏报,原本才刚刚被打退的骁国那边竟一反常态又一次率军压阵,逼得他们不得不放下这些先行迎战。
更严重的是……
先前让穆长戈等人不得不在阵前艰难厮杀而来整整三天的“意外”再次在最后的一战中发生,许多景国军队原本设置的陷阱障碍都被骁国那边提前发现甚至破坏,更甚者,阵前的布防都有一些看起来已经被对方掌握!
所幸,泄露的消息并不多也不太过关键,这一仗虽然艰难但最终仍是胜了。
打赢之后,穆长戈心知不能多拖,甚至顾不上多加修整,当即派人从军需粮草一事开始追查,却还是晚了一步。
能够追查到的曾经押送过粮草军需的小队队长均在两日之内死于非命,军中先前失踪的监军被人在不远处河里发现了尸首,在战斗进行时留在军营接收过军需粮草的人竟也有好几个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生死不知。
这一场针对景国军队的算计,计划得极为周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穆长戈军中可能被人安插算计的都还是边缘的人物,所知有限,穆长戈的心腹军中核心都还十分靠得住信得过,没有让机密流失太多,最终仍旧让景国的军队打了胜仗。
只是……
原本,可以少上不知多少伤亡的。
除了军中被渗透,穆长戈还怀疑,朝中有人也参与此事,甚至有可能主谋就在其中。
虽然,此时穆长戈着实没有什么证据。
但是听穆长戈说这些的李泓却点头表示了赞同,并让穆长戈专心调查军中情形,朝中的动静由他这个皇帝来试探调查。
毕竟比起总是出征在外对朝中六部官员都不太熟悉的穆长戈,李泓这个与这些朝臣几乎日日见面的皇帝,才是最了解他们的人。
穆长戈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事实上,这也是他的想法,他们“兄弟”两个分头行动更好些。
一路出宫,其实就算没有前面的内侍领路,凭借穆长戈对这皇宫的熟悉自己也能出得去。
兴许比这躬着身子的小内侍领路走得还能再快点儿。
而且……好像还绕了点儿远路?
难道是因为……
“长戈哥哥!”
穆长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脚下一顿。嘴角勾起,先是笑着看了一眼前面比他还快一步停下脚步低着头退开的领路内侍,而后才转过身。
正瞧见背对着阳光,提着裙摆朝他一路小跑过来的姑娘。
与那日在城中朱漆长桥上看到的那身鹅黄色的裙装不同,今日她穿了一身碧青色的绸缎长裙,金线织成的罗锦半披在肩头,在阳光下透着一点一点细碎跳动的微光。
正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一直被他和李泓捧在手心里哄着的小姑娘。
他早就定亲的小未婚妻,康乐长公主李湉。
今日跟着李湉跑来的侍女,也正是那日桥上陪着她的藤萝。
穆长戈的嘴角翘起,原本还一直思量着昨晚跟李泓谋划讨论了一夜的事而有些凝重的眼色,在转过身面朝着一路小跑过来的李湉的时候,一下子就散去了所有的阴霾,染上带着点儿欢喜的雀跃。
李湉一路跑到穆长戈身前,喘了两大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正微笑看着她眼神都要能化开的穆长戈,下意识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可等反应过来,却是用松开裙摆的手去按了按自己的脸颊,生生地让表情板了回去,露出几分不高兴来:
“长戈哥哥,你好容易出征归来,我们快一年没见了,你昨晚留宿宫中跟皇帝哥哥有正事要说就算了,现在都要走了都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特地让人帮我看着,是不是你就不打算见我了?”
穆长戈左右看了看,先前领他过来的内侍已经去一旁路口守着,藤萝也转过身四下张望起来,再想着这是那特地绕路才过来的地方……
他抬起手,用食指指尖轻戳了一下面前矮了自己半头的少女微微鼓起的脸颊:“哪里没见?昨日在桥上冲我扔花儿的,不是你么?”
“那……那怎么能一样?”李湉瞪圆了自己一双水灵灵的猫眼,透出几分不服气来:“就……就远远看了一眼!连句话都说不上!那不能算!”
穆长戈笑眯了眼睛,见她没顾上,又用手戳了一下:“现在不是又见了?”
“……哼!”李湉伸手“啪”得一下把穆长戈不停轻戳自己脸颊的手打了下去:“那还不是我来找你的……还是让人看着抓紧机会才赶上的,你都在宫里了都不想着来找我的!”
穆长戈叹了口气:“毕竟跟小时候不一样的,咱们都长大了。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些的。”
“那……你看,这哪有外人?再说了……”李湉扭了扭自己的手指:“我们可是有婚约的,名正言顺来着!再说了……有皇帝哥哥在呢,谁敢说闲话?”
“甜甜。”
听到穆长戈叫这个自己还小的时候被他叫出来的小名,李湉嘴角翘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故作严肃的穆长戈,噘了噘嘴,小小声道:“好嘛好嘛……我知道长戈哥哥也是为我好……听你的就是了。”
穆长戈这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乖。”
李湉眼疾手快地把他摸着自己头发的手拉了下来,却握在自己手里不放手,脸色微微泛红,笑眯眯地软声道:“那我就……再等两年?再有几个月我就十六啦,可是皇帝哥哥说他要留我到十八岁才让我出嫁,我怎么撒娇他都不松口……”
穆长戈被小姑娘握着手,感觉到她柔嫩的手掌还有那么点儿肉乎乎,又软又暖,正像是他小时候随口叫出来的她的小名一样,甜蜜蜜的,让人只听着便觉得欢喜。此时听她半是撒娇半是遗憾的感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耳尖微微有点儿泛红:“咳,甜甜你就……这么盼着出嫁?”
“因为是嫁给长戈哥哥啊!”李湉一点儿都没有停顿,当即接口答道,眼睛亮晶晶地满满的认真:“我从小,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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