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顿了下,“难道侯爷是不愿将力挽狂澜的功业,拱手让人?所以不惜赔上社稷做一场豪赌吗?”
嘭咚一声,沈是被揪着领口,撞到了身后的漆红柱子上。
柳长泽语气森然的压在他耳侧说:“管好你的嘴!祸从口出,沈大人。”
沈是皱眉,他竟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原因,柳长泽名声都差成这般地步了,还争什么功业之名?
但眼下不是探究此事的时机。
他冷静的说:“账本我已面呈天子了。”
“沈是,你好大的胆子。”
而沈是却毫不畏惧的继续说道:“虞书远已无用处,请侯爷放她自由。”
柳长泽冷哼一声,“你当真不怕激怒我。”
沈是说:“我信侯爷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柳长泽松了手,却大笑起来,他想起被他害死的萧将军,被害死的封白衣,被他害死的无数官吏与百姓,他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沈是,你还真的傻得可怜。”
他笑着摇头走出了湖心凉亭。
沈是心中一寒,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开始失控了。
他惴惴不安往府里走,刚一推开门,便见盛意拿着一张卷轴,扑了过来,“老爷,快看!国子监放榜啦!”
沈是心不在焉的接过一看,第三十七名,应长望……
他瞳孔剧震,吕安!
卷轴滚落在了地上。
……
文通从国子监出来,便一个人去了醉仙楼,他将最贵的酒全部点了一遍,什么菜也没有,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大人,大人,别喝了……”好歹是四品大官,若再这里出了事,也是难缠。
“走开!”文通晃晃悠悠的在提起一坛,仰头牛饮,一半的酒水都被他衣服给吃了。
他神似痴狂,目中却又泪盈光,“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嗝……千载名!”
他哈哈大笑,“再来十坛!”
暮霭沉沉,蝉鸣渐渐。
文通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胡乱的找着地方,被突出的一截方凳腿绊倒,幸好前方是一张软塌,没将他磕坏了,他伸手无意识的抓着,然后胃内翻涌如海,尽数呕在了床上。
“嗝……好酒……好梦……”文通撑起了身子,凭着一线清醒向外扶着墙走去。
这一路他想飘似的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河畔,他醉意酣然的笑道:“河水太凉……莫想骗我……骗我、轻生自贱……”
他哈哈又笑了起来,“偏不叫你们如意!”
河畔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
文通大怒,“谁!”
“出来!”
“谁!不准哭!”
文通暴躁的绕着圈子找起人来,嘴里的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快“金榜题名,探花及第,春风得意,洞房花烛,少居高位,人前显赫,哭什么?不准哭!”
然后他终于从桥边的角落看到一团黑影。
“哈……找到你了……”文通颠三倒四的走过去,却见那团黑影将一篮子的花灯倒进了河里。
他连忙趴在河岸上捞了起来。
那黑影似乎被他吓到了,缩在了一旁低低抽泣。
文通的手在河里滚了半天,一盏灯也没捞着,差点连人都翻了过去,还是那黑影揪了一把。
文通气急败坏想将那丢花灯的人痛打一顿,定睛一看竟是个孩子,他训斥道:“你这小童!怎么把希望也丢了!”
小童闻言又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说话!”文通似乎觉得自己对个孩子太凶了,他又温柔了点,“有什么事迈不过去的,你好好说。”
“呜呜呜,我没考上,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呜呜呜,我还要花灯做什么,神佛不会保佑我……努力也不会有结果……呜呜呜……”
文通酒意又上来了点,嘟囔道,“你、你考的什么?”
“国……嗝……国子监呜呜呜呜呜……”
文通瞬间清醒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抬起头来,擦了一把鼻涕眼泪,一双眼睛哭的通红看着他,哽咽的说,“我没有名字,阿婆还没给我取名字就死了,呜呜呜……”
文通越发柔和了,他摸了摸小童的头说,“没名字怎么参加大考?”
小童打了哭嗝,“买灯的人,都叫我阿查子,我就用了阿查子。”
文通坐在了地上,他似癫似笑,最后也落了泪来。
小童被他模样给惊到了,又见他衣着不凡,应该不会伤害他,半响后,却却诺诺的上前推了下他,然后问,“你……你还好吧……”
文通却突然捉住了他的手,“你想上国子监吗?”
小童嘴一瘪,又要哭出来。
文通将他抱入怀中,力气大到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他说,“我乃国子监祭酒,你可愿做我书童,我教你,我倾尽所有的教你!”
正文第127章秘密
沈是一夜未眠,吕安比他侍奉小皇帝的时间还长,怎么可能有异心。若连他都是别家的人,那这朝野之上,还有谁人可以信赖?
沈是一大早便匆匆入宫,他要寻福顺问个明白,会否是另有他人……
谁知他一进宫,福顺便匆匆迎上,满脸惶恐。沈是瞳仁一缩,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拽着他往宫深处走去。
“你可知有何安静去处?”沈是问。
福顺整个人都吓坏了,但也知此时不能张扬,他带沈是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殿。
一进殿中,福顺马上便跪了下来,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他哭泣着说:“大人,大人,此事绝不可能是干爹所为!”
沈是忙扶他起来坐下,他说:“你别急,先冷静下来,回想那日情形,宣榜名册经你手之后,可还有去过何处?”
福顺埋脸于手,一听此言,更是浑身抖了起来,他悲戚摇头,“此等大事,我怎敢有半点疏忽,接过名册后,便一刻不停的往御书房赶去,期间一人未见……”
“御书房除了吕安还有谁在?”
福顺哭了出来,“只有圣上。”
沈是心下一凉。
他忙去抓着沈是的手,“大人,不可能,绝不可能!干爹屡次教诲我天子之泽,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不会是干爹的!我求求大人,求求大人了,千万别说出去……”
他便又要跪下去,“大人,我求求您!今后您要做什么,福顺任由您差遣,只求您不要说出去……”
沈是拦住了他。
福顺抹了把泪道:“我自幼被卖进了宫,资质蠢笨,被人欺辱,遭人嫁祸,险些被打死于宫中,若不是干爹善心相救,福顺早已死千百回了……”他猛吸了一下鼻子,“我跟了干爹十余年,若干爹有异心,岂会等到今日才知!大人,大人,干爹是先帝留给圣上的啊!”
沈是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他与吕安也算半个老相识了,近二十年的交道,若不是这封密笺,他着实也没想到还有这一遭事。
庙堂之中从来不缺聪明人,他不相信有人能几十年立于皇权之侧,受万众瞩目而不露馅分毫。
若果有,那定是还未做浑事。
沈是猜想,难道是受人控制了么?像吕安这样的人,若有把柄牵制,哪能做到如今之位……
他问道福顺,“吕公公可还有什么亲人安在?”
福顺摇头,“干爹孑然一人,一贯将我视如己出。”
“可有什么挂念之人?”
“并无。”福顺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摇头,随后,他皱了下眉,“若说蹊跷之事,却有一桩,干爹收养我的第三年重阳,不知为何,往我头上插了支芍药……”
福顺目中含泪,“那芍药真是艳极,像团火一样。我当时从未见过像干爹这般对我好的人,若他有些什么嗜好,我也是愿意的……”福顺抽噎起来,“可干爹看了一会,突然发怒,将那支血似的芍药丢在地上,用脚狠狠的碾碎,他声嘶力竭的喊我滚出去!”
福顺打了哆嗦,“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干爹动怒。”
沈是深吸了一口气,他生平钦佩之人不多,吕安算是一个,因为吕安不会生气。
有人说太监嘛,肯定不会生气。但那是装出来的,人有七情六欲,没有一样是能克制住的。尤其是到了吕公公这个份上,需要看的脸色便不多了。
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吕安动怒。
连先帝啧啧称奇,说若是有人能将吕公公激怒了,朕便赏他一座城。
这话给吕公公带来不少麻烦,但却没人算计的到他,唯一一次失手被一个王孙祸胎下了药,烈火焚身的几欲死去,先帝大怒,但吕公公也只是难过痛苦,不曾祸及他人。
沈是曾问过他,“公公为何从不生气?”
吕公公说:“因为无用。”
“何解?”
“弱者不配,强者无能。”
“若是同势者?”
“天长水阔,何必纠缠。”
……
沈是说:“你可有对他人说过此事?”
福顺两指指天,“干爹身为天子近侍,一举一动都事关生死,福顺岂敢向外透露分毫!”
沈是轻拍他肩膀,“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外传。你也别说于你干爹,只当完全不知情便好。”
福顺连忙点头,他除了求沈大人守口之外,已是无计可施,若因他害了干爹,他更是凌迟不足以抵罪。
沈是无确凿之证,自不会于此危难关头打草惊蛇,多避着就是了。不过什么样的人可以牵制吕安?能不能将计就计呢?
沈是不能耽搁太久,他安抚好福顺便去上朝,只是走得匆匆,乌纱帽上挂了一朵小小的梧桐花,淡绿色的,贴在正中心的位置,像颗白玉翡翠一样。
这是深宫里的花。
沈是在去往金銮殿的路边小树下,整了下自己的衣物,怕落下什么痕迹,此时却见柳长泽路过。
他立马走了出来,“侯爷,昨日之事……”
沈是说不下去了,柳长泽突然很认真的看着他。
沈是经受不住的飘开了点视线,柳长泽却贴近了他,然后往他乌纱帽上吹了口气,淡绿色的梧桐悄无声息的飘落下来。
那动作太轻,沈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反而有些紧张,整个背都绷紧了,但这里是皇宫,周遭还是不少上朝的同僚,沈是矜持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说:“侯爷,虞……”
只见,柳长泽忽然摸了下他鼻尖,沈是整张脸都红透了。
柳长泽轻笑一声,然后将摸过鼻尖的指节揩在沈是肩头,一条被润湿的深色痕迹显出。
沈是半截身子都酥了。
他说:“沈大人打哪上的朝,能出这么多汗?”
沈是哑口无言。
柳长泽显然也不想听他答案,左右不过是去见圣上了。
柳长泽转身离去。
沈是心里发虚,柳长泽这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看出什么了?
沈是看着柳长泽深紫云鹤的背影深思,忽见前方抛起一碧色影子,直直往他怀里飞了过来,沈是下意识去接,却是一把玉骨折扇,通体透亮,连一丝杂纹也无,尤其是那冰凉之感,让人直觉深处山林萧瑟处……
扇下还悬挂着一枚月白色长流苏,一晃一晃的来回飘荡。
沈是毫无君子之姿的打开玉骨扇,猛摇了起来,这天气着实太热了,叫人悸动难耐……
……
河曲萦带,杨柳依依。
沈是驾马而行,那河曲由青又变成了粉,越往上走色彩越多变,时而紫,时而蓝的,行至尽处,沈是看见一片布织的花海,挂一节又一节的青绿竹竿上,美轮美奂。
一缚棕红色攀膊的女子见他,问道:“公子是来买布的吧,从这往前走一里地,有间‘子安斋’。”
有人搭话,沈是下了马:“从前不是叫‘宣锦阁’么?”
那女子笑道:“原是熟客,三年前就叫人买了,听说现如今的东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沈是若有所思的摇了摇玉骨扇。
那女子忽然睁大了眼,“你这流苏……”
沈是见她这般,便双手奉上于她细瞧,“有何异样?”
女子放于掌心仔细端详,不禁叹道:“是了,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这款流苏。”
“愿闻其详。”
那女子归还玉骨扇,“往日我们子安斋,不,之前还是叫宣锦阁的时候,便是因这款流苏受当朝沈少傅赏识而闻名四海的,后来店名气大了,东家便觉得物以稀为贵,再也不卖此流苏,只摆于店中供人观赏,一时间名气更盛三分。”
女子说罢收起了竹上布料,“但这也使得此款流苏越发少了,自新东家来了后,竟连店中也不让摆了。”
女子摇头,“暴殄天物啰。”
子安斋的新东家自然是侯爷了,沈是越发了解柳长泽的执念,便越是愧疚万分。
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不能让柳长泽发现的决心。
不能让柳长泽知道他最敬重的老师,竟然对他抱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沈是问:“往日我来时,记得此处有一间雅致的别院,如今安在否?”
女子一听便激动起来,“你……你是虞姑娘的朋友吗?”
沈是闻言,面露喜色,果然是在这里!
“正是。”沈是道:“你可曾见过她?”
“何止是见过,我们坊里的姑娘盼她的香,那可是盼星星、月亮一般的!可虞姑娘性子冷,我们在她面前都不敢说话,再说那院子是东家的院子,万一得罪了她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