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赋直视他双眼,认真的说:“寄北,我不喜欢男人。我亦知你少年懵懂,一时错将兄弟之情当做思慕,只要你幡然悔悟,我仍是你好友。”
“我们……只是好友?”萧寄北红了眼圈,那时被吊在校场的疼又爬了上来,他又问了句,“你喜欢她?”
李云赋看着他半响,然后,张了张口。
却被萧寄北用手捂住了嘴。
他强装镇定将手里的请柬递给李云赋,然后若无其事的笑着说:“父亲托我送庆功宴的请柬,还有数封未送,宴上再聚……”
萧寄北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宴上再聚!”
他走的很快,但仍是听到了李云赋在背后说:“我不会去。罔顾黎民生死的胜利,不足以庆。”
日暮时分,洛江军营处处是萧家军打赢胜仗的庆祝声,将士们彻夜畅饮,将多年的对敌倭寇的愤慨,尽数宣泄。
不苟言笑的萧将军,今日破天荒的绕着军营敬了个遍,而他身旁的都统却露出的忧心忡忡的神色,将军从未如此放纵过,难道仅是为了收复失地而大喜吗?
“将军……”他不禁拦下了将军蹒跚的步伐。
萧将军定睛看了自己的得力助手一眼,醉意泥泞的感叹,“你说,我们打倭寇多少年了……”
都统愣了下,似想起了许多久远的事情,他看着远处洛江的一轮孤月,笑了笑,“自将军十岁从军以来,已有快四十载了……”
他眼里又蓄上了一抹老泪,“终于,终于将贼匪倭寇赶出了大齐江山!”
萧将军也颇为动容,而后他提起一坛酒往地上一洒。
酒香浓烈。
“张疯子,你可以安息了。”萧将军目色深了些,“我当年邀你离京,说一定会与你封狼居胥,建功立业,而今总算没有失信……”
都统悲从心来,萧家军无往不胜的拳法,便是张副将和萧将军共创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儿郎,大言不惭的说要收复失地,被他们一众老将取笑的模样……
而今他们真的做到了,可另一个人却早已牺牲在了沙场上。
萧将军将未洒完的酒,仰头饮尽,他自言自语的说,“疯子,细数来,我一生经历过三件大事,一是与沈娘结发,二是与你结拜,三是将百年贼子赶出大齐。姻缘,知交,功名,天下幸事教我占了个全,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便是没照顾好儿女……”
都统听了连忙宽慰道:“将军说的哪里话,小公子就差没在十二营里横着走了,虽然两位千金不得已入京,但总归是嫁于天底下最尊贵的儿郎了……”
萧将军闻言摇头,而后用脚尖挑起一旁的长枪,气势如虹的打出了一套萧家拳,又配以抵抗倭寇的新兵阵,进可攻,退可守,不畏陆战,不怕水祸,打出了所向披靡的豪气!
满座叫好,有甚者已模仿了起来。
萧将军突然凌空收手,一支长枪飞出直击校场金鼓。
震耳欲聋,万籁俱寂。
他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末将在!”
众人热血沸腾的回应,连年近花甲的都统,都中气十足的吼了出来,站若长松般挺立笔直。
“如今倭寇平定,萧家军不可局限于水战之兵,遂今日我将‘萧家拳’改为‘敬云拳’,水陆结合,无往不利!”
他还记得被倭寇伏击围困那日,张敬云放下浑身是血的他说,萧大哥,你脑子好使,一定能替我报仇,肃清倭乱!兄弟先行一步!
而后张敬云笑了笑,笑的像当初他放弃武林盟主之位,众叛亲离和他奔赴沙场一样……
张敬云带着最后一支散军,调虎离山,为他争的了一线生机。
萧将军从怀中取出兵符丢给都统。
“孔都统!三月以内,我要见所有将士融会贯通,敢有丝毫懈怠者,军法处置!”
都统立即跪下接令,“末将遵旨!绝不负将军所托!”
萧将军颔首,而后孤身回了营帐。
他在漆黑一片的帐外看到一个人,低垂了头,一身杉绿长衣,像一柄细瘦的竹子。
他说:“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以为御史不会来。”
“公归公,私归私。于公,即便将军打了胜仗,但云赋亦不能接受利用百姓诱敌深入。但于私,云赋钦佩将军决心,百姓之死必要有人谢罪平民怨,将军虽功在千秋,但也难逃罪责。”
李云赋作揖,“将军亲笔所邀,云赋岂敢不来。”
“你倒是通透。”萧将军掀开了帘子,请他入帐,“今日邀御史来,也是为了件私事。庙堂险恶,往后之事难以定夺,而犬子生性纯善,性格刚直,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反生祸患。还望御史替我照料两番,最好不要让他入京……”
李云赋怔忪看他,“将军缘何寻我……”
萧将军想起萧寄北为他请兵战倭寇的场景,两指按在晴明穴上,神色疲惫,“犬子顽劣倔强,恐怕只有御史的话还听得进二三了……”
李云赋却没回话。
萧将军自觉失礼,无亲无故求人照看,着实离谱。他堂堂大将军,血战沙场面不变色,却于此刻露出三分窘迫,“为人父母,总归是希望儿女一生顺遂的,他两位姐姐入京时,我手握重兵无力阻止,而今不受牵制,我只希望犬子能永葆赤诚,不要被仇恨拖累了。”
萧将军说罢拱手,“唐突御史了,若御史不愿我亦理解……”
李云赋摇头,“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寄北有雄心壮志,亦有经才伟略,将军拦不住的,不如放手让他闯个天地。”
萧将军抿唇,将原本严肃的脸,变得更加沉重了,“罪臣之子,如何闯天地……寄北心气高,受到的磨难便要教常人多上几番……”
李云赋犹豫了许久,他知道要和萧寄北拉开距离,但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萧寄北空有一身抱负,而无处施展,他亦惋惜的恨不得剜肉以代。
比起众多琐事,他更愿意见到最初那个“我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的骄阳少年,永远光芒。
李云赋指天立誓,“但凡云赋所在一日,定会全力扶持寄北,请将军放心。”
萧将军见他这般郑重,突然变了脸色,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两分探究……
他像是很难接受,将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了,只挥了挥手,说乏了,送了人出去。
片刻后,营中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萧将军从沉思中猛然站起,急唤孔都统进来,然后把迟迟未交给李云赋的牙牌,给了孔都统,嘱咐道:“拦住寄北!”
孔都统一走,铁骑便赶到了主将营帐外,付镇中怕有意外,亲率大军来势汹汹的包围校场,他此番定要萧将军插翅难逃。
文通自众人包围中驾马而出,他一身儒巾长衫,却没人敢小觑他半分。
封白衣可是他从侯爷手里弄来的,付尚书欠了他的情,自然要想办法捧他上位。
此次抓捕,便是机遇。
他们已设好了局,不管萧将军认不认罪,押送的路上,安排他潜逃,最后被文通识破追捕,终于捉拿归案,而后萧将军自知无望,畏罪自裁。
付家将士殷勤的拉开了帐帘,说:“文舍人,请。”
文通一派书生气的拱手,而神色里却又遮掩不住得意。
他慢条斯理的走进帐营,看见萧将军点着一灯豆光,拿着军棋在沙盘上指点,连眼都没瞧他一下。
文通心下不悦,抖开圣旨,愤愤道:“洛江水患天灾,萧将军拥兵自重,坐观倭乱,不仅置黎民百姓生死于不顾,甚至里通外敌,卖国求荣!”
他骤然提声,“我问你,可有此事!”
正文第115章应长望【洛江】
彼时萧寄北似乎瞧见李云赋身影,寻着走过来,敲好碰见铁骑围营,他骤感不妙,连忙偷藏在营后,打探消息。
没想到,听到这番污蔑!
放你娘的狗屁!
萧寄北怒火中烧,踹营帐便要冲出来,将这些打仗时屁事也不敢吱一声,赢了便来秋后算账的伪君子们痛打一顿。
却被孔都统压在了草堆里。
萧寄北奋力挣扎,却听见,萧将军说,“确有此事。”
萧寄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来人拿下!押送回京!”
萧寄北看着父亲云淡风轻的走向那幅镣铐,像是早有预感一般……
为何?
他质问都统,“怎么回事?父亲怎么可能通敌卖国?”
营外付镇中松了口气,承认了便更好办了,他挥手沉声道;“封锁校场。”
一是为了以防萧家军暴乱,二是他明白,萧将军功过相抵,不可能祸及家人,他要伺机将萧家彻底打压下去,不能让他们借着萧家军死灰复燃。
都统一听便皱眉,他连忙带着萧寄北向外跑,要赶紧逃出去。萧寄北也知情况险恶,两人配合得宜,不一时便溜了出去。
都统左右环视,将牙牌递给萧寄北,“小公子快走!将军从未带公子离开过兵营,京中人不识公子,带着这个牙牌,以后便没人认得你。”
而萧寄北却没看,他死抓着都统的手说,“通敌是何意!”
“水患放来时,倭寇行兵急躁,不似往日作风,将军猜测定是其首领出事,便派人去交涉试探,假意结盟,伺机歼灭。”
身后传来话语声。
都统眼神一厉,将萧寄北推下高耸的护栏,而后向来路跑去,引开来人。
萧寄北蹬着墙沿,两个空翻平稳落地,与之掉落的还有一枚牙牌。
他借着月色拾起一看。
上写着——晋南米商应氏长望。
应长望。
长忘……
萧寄北落了两行泪。
原来父亲早已做好了打算吗?
他向来聪慧,是最懂将军的人,他知将军不喜他从军,也不喜他为官,只愿他远离纷争的活着……
萧寄北摸了两把脸,被诋毁他可以恨,被陷害他可以谋,但若是父亲心甘情愿……
他该怎么办?
他攥紧手中的牙牌,竟觉得茫然天地,不知何去何从……
城中的官兵越来越多了,萧寄北左闪右避,听到粗布麻衣的两位行人议论。
“萧将军叛国被抓了……”
“苍天有眼!这种草菅人命的狗官!”
“嘘,你看到这么多兵没?”
“听说是在搜寻不见了的小儿子……”
“要我说就该满门抄斩,你可知李家娘子死的有多惨,连带着四岁的女儿都一块遇害了……”
萧寄北咬的后牙酸疼,这一路他已经听了太多了,从歌功颂德的常胜将军,到草菅人命的狗官,不过短短数月,他们全然忘了几十年来,是谁守护的边境安稳……
萧寄北忽然觉得无趣。
为民无趣,为官无意。
他看了眼手中的牙牌,起了隐世长居的心思。
但他还有一个不舍。
“城门落锁了,要走的赶快呀,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几个商贩连忙推着车往东城赶去,而萧寄北却向西而驰。
他如今连爵位也没了,成了罪臣之子,李云赋更不会要他了吧……
但他还是想听对方亲口说一句。
可他在李云赋卧房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李云赋回来。
他等累了,便躺上了李云赋的床,拉起被子,将自己埋了进去。
他现在是应长望,他没有家了。
萧寄北面无表情的缩在被子里,天气很热,泛起来的潮湿和燥热,让他觉得安心。
而后他听见了仓促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喘息声,像是从外面奔波许久回来一样。
那人还大口大口喝了一壶茶,匀了点气,便又要推门出去……
萧寄北正欲扯下被角。
“李御史好久不见。”
萧寄北停了手。
“封白衣,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
封白衣拍了拍绿色的官袍,笑了下,“告御状。”
萧寄北攥紧了被角。
“萧将军之事是你所为?!”
封白衣拍手遣人提了两箱书画来,“御史别客气,自然是你我二人共同所为。”
“你什么意思!”
“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若不是御史这份折子写的好,我又岂能替洛江百姓伸冤,多谢御史重恩。”
萧寄北怔住,嘴皮咬出了血来。
李云赋皱眉,他总觉得这话中有话,膈应的要命,但他无暇去管,如今到处搜寻萧寄北,他要比别人更快找到萧寄北。
“我不过是据实而禀,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再与你聚。”
李云赋神色焦虑,急着往外走。
封白衣余光往屋内望了望,没见动静,听到如此消息,若是萧寄北在,肯定早就跳脚了。
而李云赋这般耿直的人,定也装不出这幅模样,往外找人。
他心有定数,便拱手告退。
李云赋说:“将你的东西带走。”
封白衣自然不肯,便蹉跎推迟,李云赋急的不行,哪里有时间和他周旋,便由了他,打算明日再行归还。
封白衣怕他反悔,便立即将厚礼送入,替他关上了门。
李云赋便匆匆往外寻去。
封白衣估计的没错,按理来说萧寄北是早该按捺不住了,只是他太过震惊伤痛,一时都忘了反应。
待人走后,他才木讷的下了床,掀开了那个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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