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县太爷府衙的正大门,身前的地上,是一个他用额头划出来的,血淋淋的“冤”。
小小的身子缩在那个血字前面,如蚂蚁一般,就算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于人来说,都是无痛之痒。
洪桢像是被刀劈了似的,一下子踉跄跪地。
他盯着那个血淋淋的“冤”,这才恍悟了什么,喉咙里卡了一根骨头一般,许久许久,才挤出两个字:
“敛了。”
随从将钟翎葬在后山,墓碑上没有刻字,只是那处巴掌大的墓冢前,总是有一方砚台,一支笔,仿佛在等着谁泼墨写字,又或者等着谁启唇耳语。
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低语,细细一听,不过一场笑话。
至此,钟翎的故事便就结束了,白烟画卷的最后一幕,停在坟前结了蜘蛛网的砚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像极了钟翎的人生。
乳白色的烟雾一点一点散去,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钟翎的悲剧是必然的,从他爱上洪桢开始。
段无迹盯着最后一丝缱绻的烟尾巴,将注意力从沉思中抽了一点儿出来。
“钟翎的父亲,是你害的吧”
他问孙氏。
孙氏瑟缩了一下,没有否认。
段无迹抬起眸子,冷冷停到孙氏身上,道:“你落此下场,确实罪有应得。”
孙氏却猛地站了起来,扑向牢门的栏杆尖叫:“我有什么错”
“我不过是爱上了桢郎,想和他成亲生子而已,我不过是做了天底下所有女人都会做的事而已,我有什么错”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只是冷冷看着她,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你们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尚书千金,你们凭什么这样看我”
“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很正义啊你们就没有做过错事吗你们一辈子就没有冤枉过别人吗你们只是看上去比我清高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
“你们来做什么的伸张正义平反冤屈好啊那就去告洪桢啊我爹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谋反,是洪桢陷害他的去啊”
他一会儿捶打墙壁,一会儿又疯狂地去抓牢门,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仪态。
“是我爹找人炸的商船,那又如何那一船的都是贱民生下来就是下贱的坯子,有什么可惜的就算你告到皇上面前,他也不会给我们判罪”
“谁敢治我的罪我爹是尚书大人,谁敢”
她疯魔一般尖叫,似乎无人控制得住,直到后来衙役吼了一声:
“就算你叫破喉咙,明天也一样得死”
她才仿佛运行的机器掉了零件,轰然散了。两腿发软地靠在牢门,眼泪簌簌落下,嗓子因过度的嘶吼而沙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大人,我不想死救救我,求求你救我,只要你能救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
赵文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没有怨恨,更没有悲悯,这个将振兴黎民苍生为己任的父母官,脸上居然一片淡漠。
“钟翎的案子,是我师父翻的。他早已奏明皇上,你们的刑罚,是皇上亲手判的。”
孙氏仿佛被抽去了骨头,陡然瘫坐在地。
“怎么可能我爹是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他马上就要升迁做尚书令了怎么会这样皇上不可能这么狠心,不可能”
赵文眼中一冷,道:
“皇上是爱民如子的明君,自然不会容忍残害百姓的佞臣。即便没有谋反,他买通杀手,戕害子民,身上沾了数十条人命,单这一条罪,他也必死无疑。”
孙氏本来心如死灰,但听见对方的话,陡然又抓到一线生机,“也就是说,死的是我爹,不是我对不对是了是了,钟翎是自己死的,你们又没有证据证明我和他父亲的死有关联,我是没有罪的对不对”
钟父的商船,是她找人做了手脚,但那些人一并都死在船上了,死无对证。
钟翎的手,是洪桢的父亲砍的,就算是她父亲亲自施压,这罪也落不到她头上。
钟父的死,是她求父亲找了杀手,最后伪造成沉船河中的假象。但动手的不是她,下令的更不是她,她就可以脱壳而出。
如果真的严格走法令的程序,即便当初陷害钟家的奸计都出自她手,目前的证据,确实没办法治孙氏的死罪。但
“但,如今孙尚书犯了谋反大罪,你身为人子,自然也难逃一死。”
轰的一声,孙氏又瘫坐了回去,仿佛心里塑建的高楼顷刻坍塌了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呢”
她失魂落魄地坐着,手指抠进地里,碎石子刺进指甲缝流出汩汩鲜血,她却察觉不到似的。
少顷,她连滚带爬地扑去,又如之前那般哭喊:
“桢郎桢郎,你去跟大人说呀,说我爹他没有谋反之心,是你陷害他的,是你把龙袍放到他府上的,他对皇上没有二心啊”
洪桢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如尘埃落定处的磐石。这样悲天悯人的凄厉的乞求,任谁都会动容三分,但洪桢的眸子里却全是冰。
半晌,薄如刀片的嘴唇动了动,道:
“我等了十年。”
自钟翎冤死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筹谋,要如何将这对父女一并报复,如何让他们受尽千倍万倍的惩罚,终生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忍辱负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又回到京城,一直在暗中找寻机会。等了十年才找到空隙一举成功,在最后的这关头,他不可能自毁城墙。
“曾经害过他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顿了顿,又道:“包括我自己。”
“呼”
牢中忽然阴风四起,在狭小冗长的过道里穿梭,如江边哭嚎的厉鬼,裹挟着二月湿寒的冷气,几乎要将灵魂撕碎。
第98章刑场二
“有时也有律法约束不到的冤屈。钟翎的死,确实找不到直接的凶手,除非,孙氏不要命了,自认罪行。”
从监牢出来之后,邵慕白望着半空的镰刀月,感慨倍生。他说着话,口中的热气便在半空凝成白雾。他想起钟翎去世那一幕,天地皆白,仿佛真就没有黑暗一般。毕竟,最黑的地方,在于人心。
段无迹的表情亦是凝重,“这样虽有盲区,但也并非只有弊端。”
譬如,洪桢同样用谨慎的手法陷害了孙尚书。龙袍的雪缎是孙家买的,做衣裳的裁缝是孙家请的,但箱子里的官府为何变成了龙袍,孙尚书百口莫辩。
除非洪桢不想报仇了,跑到皇帝面前自首,那么孙家,便一个都不能独善其身。
赵文与二人同行,在行人稀少的深夜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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