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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尝试着自己起身,却牵动了胸口的伤,没有愈合的伤口在纱布下摩擦,疼得他抽气。

“盟主”这两字刺进他的心脏,当即扎出两个窟窿。一个月之前,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享受这个称谓,站在武林江湖的最顶端,在百级石阶之上受万人臣拜。

谁又想到,他这出身名门正派的“大侠”,千万人瞩目的“盟主”,最后竟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一日之间,他尝尽了背叛,看透了人心,想杀他的人遍布武林,甚至有人揭竿起义,倾动整个教派,就为铲除他这“武林毒瘤”。

千百年来,盟主这位子只出过两个“毒瘤”。

一个,是两百年前的无间鹰王,杀父弑兄,独占家嫂,又取小儿之心修炼邪功,恶事做尽。武林人士数次起义,却都败在邪功之下,直到无间鹰王走火入魔,群雄才纷纷起义,铲除了祸害。

而另一个毒瘤,便是邵慕白。

他从未做过危害武林之事,自认对得起“侠”,也对得起“义”,但奈何人心叵测,世态炎凉。

他这一个月前还与天地同寿的盟主,如今惨遭奸人陷害,却是朝不保夕的丧家犬。苟延残喘到此刻,已是生不如死。

这些自居侠义的名门正派,没瞧见半点证据,仅凭奸人的一面之词和一些风声,竟有了众志成城的斗志,纷纷讨伐于他。

小厮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没动,眼睛恭顺地看着地面,“若您不喜欢,小人或许可在私下唤您公子。”

邵慕白觉得这样不错,“可以。”

但小厮下一句话,便让他心里又沉重下去:

“但公子始终是盟主,这一点千金不换。小人相信,总有拨开云雾,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是么”

邵慕白抬眼,眼神有些哀伤,仿佛在茫茫大海看不到落脚点的鸟,“倾动整个武林,只为屠杀一人,你觉着,我有还手之力吗”

小厮沉默了许久,只道:“天无绝人之路,地无枯竭之海,小人相信公子日后必能东山再起。但有了身子方可立业,当下,还是请公子顾好眼前,先吃药吧。”

语罢,他将手里的药碗推进了几分,抬到邵慕白胸前。

往日,邵慕白二话不说就喝了,但今日,他却迟迟没有接药。

“公子”

小厮疑惑抬头。

邵慕白的眼睛澄明,定定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外面情况如何你的主子是谁为何救我”

他在心里推敲了十日,仍然没有答案。

是朝廷么不可能,皇帝向来坐山观虎斗,从不插手武林中事,何况,他邵慕白在朝堂无一故人。

还是江湖上哪个门派也不会,一来,武林倾巢而出,没听说哪个门派出言反对,二来,即便有人有心反对,断然也不可能与武林为敌,螳臂当车。

难道是平教

邵慕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平教是外人口中的“魔教”,传承了几百年,世代与武林向来势不两立。何况,他当年与魔教教主恩断义绝,对方早恨他入骨。他这一劫要是没逃过,哪日暴尸荒野,对方没赶上屠身,也一定是将他挫骨扬灰的那个,怎还会救他

这疑问没有答案,一直缠绕在邵慕白心头,绞得他如火中烧。

小厮听了这问话,不敢与他对视,只又低下头去,“小人只负责照顾您的伤势,其他一概不能多言,还请公子见谅。”

“不能还是不敢你主子为何救了我却不现身,一直隐瞒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邵慕白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接着问,却不料寒气一下子侵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咳嗽,胸前的伤口彻底崩开,鲜血奔涌而出。

小厮见状,赶忙放下药碗帮他清理包扎。

霎时间,被褥也染了一滩猩红。

他本就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近百处,就算尽数痊愈,也肯定落得半个残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夏日惊雷,在狭小的木屋穿荡了千百回。

少顷,他连坐着的力气也没了,只瘫在病榻上,两眼涣散地瞧着屋顶,仿佛那里有个出口,能解救他于阴暗囹圄。

“我现在只求个真相,谁害了我,谁救了我,到地府算恩怨账时,才冤有头,债有主。”

小厮心里悲悯,慰藉道:“害公子的人会亲自尝到报应,即便此生不报,也会报在来世。老天有眼,自会清算清楚,公子不用思虑太多。”

邵慕白想到什么,一下子笑了,“我如今这样,兴许也是报应轮回。”

邵慕白低哑着嗓子道:“我负了他这么多年他对我倾覆真心,我却听信小人谗言,误会于他。将他推进深渊的最后那双手,是我,现在报应不爽,也是我。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小厮见他心如死灰,仿佛被蒙在鼓里许多年才幡然解开骗局一般,心里又恨又悔。

于是也于心不忍,透露了一点点:“公子,小的身份低微,委实不敢多言。您有什么话还是直接问教主罢。”

“教主”二字一下子刺进邵慕白的耳朵,眼神陡然有了焦距,定定看着小厮。

“你说教主你说救我之人是,是”

他没将名字唤出口,那扎根在他心底的三个字,交织了他太多的愧疚

段无迹。

魔教教主。

他误会了一生的人。

从前,段无迹说起自己的名字,总伴着一句话:“风过无痕,人过无迹,这是我爹的意思,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段无迹就是这样一个了无痕迹,又了无牵挂的人,他做什么,说什么,向来都顺从自己的心意。冷冷冰冰,毫无热血。

乃至后来,他定定看着自己,说:

“邵慕白,我在这浮世走一回,唯一的痕迹,就是你。”

那时,邵慕白却并未在意,只觉得他在扯谎。

他听了小厮的话,缓了许久,澎湃的心情才勉强压住。半晌后,他抬眼,望着畏首畏尾的小厮,提了几分气力,堪堪问:

“既是他,你为何不敢说他脾气虽冷,却不会迁怒无辜之人。何况你对我有恩,来日即便他询问于我,我也会不会将你透露出去。”

小厮却只是摇头,眼中哀痛,道:“教主自从瘫痪之后,心情一直阴晴不定,跟变了个人似的。这公子您,合该是最清楚的。”

回忆霎时涌上心头,邵慕白的眼睛染上愧色,低下眸子,“是我害的他。”

小厮往前一步,“公子,您既然挂心教主。那么来日再见到他时,还请您心平气和些,莫再说那些伤他的话了,这么些年,他”

他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窗外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

“亦竹,退下。”

他的音色清冷,没有起伏,不急不缓,如飘进闹市的一片雪花,体积虽小,却能径直吹进人心,将血液冻得冰凉。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徒徒让邵慕白的眼睛陡然一亮,他挣扎着坐起身,望向那扇狭小的木门

这个声音,只能是他

名为亦竹的小厮低眉顺眼地退出去,须臾之后,进来一个坐着轮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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