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这杀千刀的小鬼赔偿我!]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动手的是谁了。森鸥外与太宰治走到甲板上,迎面是咸味的海风,海藻、鱼腥味还有海鸥的体味,它们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大海上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气味,两人都没有喷香水的习惯,他们沐浴在风中,闻着很好。
就算卡拉马佐夫在船上贴满了监控装置,甲板上也不可能有,因为它的另一面就是大海,人是不可能控制住大海的,我们还没有征服自然。
哎,真过分。太宰治嗔怪,听起来我就像个幕后黑手,明明当时我们就在酒馆里不是吗?
你难道不是吗。森鸥外说,最浅薄的猜测是,你猜到了发展的过程,看到了未来,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大可更深入猜测些,我预感命运发展背后有一双手默不作声地推动,这双手来自于神明,是命运女神吗?他说,不好意思太宰君,我把你比喻成了女性,算了,就直说吧,眼下的这一切不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证据。太宰治说,我国的法律是无罪推论,就算森前辈没有亲自上过法庭,也听说过legalhigh吧,如果证据链不足的话,你的指控就没有办法成立哦。
怎么能说是指控,我又不是警察。他回以相同的微笑,证据的话,只是直觉而已。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切都太巧了,仔细想想我是从哪里得知书的信息,大概是从阿富汗战场上回来,在与夏目漱石老师的见面后,那时老师带着你在做民俗学的研究,你写了一篇把民俗学与文学结合起来的论文,民俗学的本质是各式各样的传说与故事,要到各地进行田野调查采集故事,我记得太宰君到四国地方采集传说,那真是个好地方,有狸猫、佛祖、浣熊跟纳豆小僧,是日本传统民间传说保留最完整的地方,在那里你采集到了一个故事,竟然是从古坟时代流传下来的,按照别的国家的说法,就是神代吧。
神代时没有书,却已经有了类似的记录方式,雕刻石板、壁画、绳结、树叶,再往后的竹简、布帛、纸张仔细想想,只要有了文字,书就会诞生,区别只是将文字写在哪里而已,那时候你把论文打印好放在桌上,我也偶然拜读了那篇文章,并且看见了你同其他国家神话的对比
总有这样的故事吧,比如说每个国家的神明都在造人之初用洪水冲刷了大地,还有西方的传统故事灰姑娘,竟然在东方古都有相似的表达方式,唐国的《酉阳杂俎》中有叫叶限的女子,跟西国的灰姑娘经历一模一样。他说,这些是你当时在论文中就告诉我的,随后,我对书的传说产生了好奇,再用各种方式调查论证了这一传说。
一个月前忽然拿到船票也很有意思,在此之前我好像从来么有把心思动到幽灵船上,就好像无视了它的存在似的,这又是为什么,至于送到手上的通行证,也太巧了吧。
书传说的流通,卡拉马佐夫的异常反应,还有涩泽龙彦,他的出现。森鸥外用他过分深邃的双眼直视太宰治,对方回以他完全不同的眼神。
太宰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是反智的,不含思考的,没有光的,他眼里是什么,是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漩涡,你可以想到梵高的星空,他笔下的星月夜动荡、汹涌、诡秘又超现实,云团在旋转,它们卷曲、躁动,像是人团成乱码的神经。
啊对了,那时候梵高已经得了精神病,于是画作中也充满了与现实脱节的非人的妄想。
森鸥外还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日本国民都很熟悉的漫画家,伊藤润二,他不也很喜欢画漩涡吗,那是会直击灵魂带给人类永恒恐惧的意向,森鸥外确定,他无数次在太宰治,在一个人类身上看见了恐惧本身。
可以告诉我这一切的缘由吗?他几乎是强行按捺住自己不断尖啸几乎要颤抖的灵魂,拿出他最无所畏惧最英勇的一面来对待太宰治,森鸥外承认,一想到他的理想,想到所爱的横滨,他就能迸溅出无数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帮助他对付未知的恐惧。
森鸥外从来都承认,自己只是一介人类。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太宰治别过头去。
你刚才问,杀他的是谁。他说,那块皮,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对吧,只是比猪猡还要地下的生物,他的结构更像是单细胞生物,像是草履虫。
就算是人类,杀死人类也不是件困难的事。
森鸥外认为,自己讲话题引入了一个非常诡谲,并且让他胆寒的方向,他意识到太宰根本不是在跟他对话,而是在跟心中的自己,他在祷告,是在说自己的罪状吗?大概不是的,可这人,他分明就是无神论者。
我意识到自己走入了一个误区。他的声音很轻,多像是在梦游啊,他对我有些错误的,没错,错误的想法,我虽然没有故意靠近阿宏,但我在他心中的形象竟然跟阿宏是一样的,几乎是个圣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读懂早就该明白的事实,因此错过了很多东西。
[阿宏是谁?圣人,谁觉得你是圣人,哪种类型的圣人?]
可惜的是,我长了一张天生笨拙的嘴,对陌生人可以巧舌如簧胡言乱语,遇见放在心尖尖上的最亲密的人就变得格外拙劣,以至于连自己的心声都无法吐露,老实说那糟糕透了,尤其我知道,对他来说,我是高压者、是山峦、是暴君,是一切父权思想与美好幻想的集合体,因此我说了什么都会被王正义的方向曲解。
那孩子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我抱有过分的崇拜,那我与萦绕在他心中的美德不符,他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是善的,是正义的,是具有英雄主义情结的,是一片朗朗晴空。
好了,太宰君。森鸥外意识到,他在发疯,他的思维已经悬挂在岌岌可危的边缘,他试图把对方断线的脑子给拉回来,同时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森鸥外略有些惊惧,像太宰这样的人,是不会对他人披露自己黑暗过去的,那实在是太私密了,包括他心中某些疯狂的情感,同时,他认识的太宰与津岛修治认识的太宰完全不同,他具有一切疯子的特质,比方说可以为了某个目的某个理想,付出全部,乃至于自己本身。
森鸥外相信,自己对太宰治来说,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粒尘埃,他们可以算是泛泛之交,却是随时随地能够牺牲对方的泛泛之交,而现在他把自己剖开了,解剖的过程缺乏合理性跟神智。
[当他醒来时,太宰会怎么做?]
森鸥外认真地考虑先下手为强的可能,比方说在太宰意识到自己说什么之前,将他干掉,以除后患。
他后悔了,自己不应该试图探听秘密。
我追溯原因,为什么他会对我抱憾敬意、充满幻想,同时又畏惧。太宰的声音越来越轻了,这段话是森鸥外听不见的,因为我制止他杀死自己的母亲,并且代之扣下板机,于是我解放了修治君的灵魂,这是他一直想却来不及做的事,同时我也取代了他的长辈,成为了他心中的另一个权威。
[修治君很聪明,可惜聪明与完整是不同的,他的人格,他的世界观都被限制在很小的一番天地中,我想想自己的过去,当阿宏活着乃至他死去都是一样的,在他活着时,我的梦想是跟阿宏在一起,当他死后,他把他的遗志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从此看来,我虽然很聪明,却是巨婴,生来就没有自己的意志。]
我不能让修治君和我一样。
他双手交握,骨指节不正常的用力,从凸出的骨节与暴起的青筋中,森鸥外看出了某种过分狂热的情绪。
我先成为他的枷锁与噩梦。
然后再还给他自由。
[至于被杀的人,幽灵船的场地,乃至于能把世界搅动得风起云涌的三千政要,要有从地球每一个角落搜刮来的宝藏,在我眼中,不过就是精致却无趣的装饰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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