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世子身体不好是其一,其二就是,世子的封地,在西郡……”
西郡……
西郡那地方,是种下个瓜却只能得个芝麻的穷乡僻壤。
唐映摇生下来便在这十里繁京,那样的地方,也只是听说。
小郡主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她怎么可能跟着他,背井离乡地去那里呢?
三个人心思各异,走着走着,就到了私学学堂前,里面已经等候着不少世家子弟。
本朝朝风开放,故而男女学塾设在一处,但各家的公子小姐都有了相熟的伙伴,自然是抱团坐在了一起。
唐映摇就落了单。
拂冬看着自家郡主,有些忧愁,郡主年岁不大,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闹腾的时候,郡主却喜静,故而在京城世家中,竟无几个相熟的好友。
唐映摇自己倒不在乎,她随便挑了个靠后排的位置坐下了。
拂冬将书篮子放到唐映摇的旁边,也悄声退下了。
唐映摇端坐着,仪态极好,叫人挑不出错处来,可这样等了又等,却不见先生过来。
她心底忍不住犯嘀咕,她来得时辰也不算早啊,这先生怎么着也该到了,怕不是个老乌龟吧。
唐映摇等着等着,两个眼皮子就忍不住在打架。
“我可以坐到这里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唐映摇被惊了一下,清醒了不少,瞧见来人穿着一袭嫩黄色月裙,纤瘦且文雅的姿态。
看着似乎话不多,不吵闹就好。
唐映摇点点头,那小姑娘就挨着她旁边的案几坐下了。
于是,唐映摇就时不时地感觉到这小姑娘偷偷打量她的视线。
唐映摇不为所动,十分能沉得住气,果然,没过多久——
“初次见面……我是尚书府里的四小姐,元宛彤。”
元尚书的官职是近些日子才升上来的,所以也无怪元宛彤没来得及进世家小姐的交际圈里,落了单。
唐映摇一向礼数周全,她脸上挂着十分得体且好看的笑,“国公府,唐映摇。”
竟是国公府里的小郡主。
元宛彤不禁愣了一愣,国公爷深受圣上重用,小郡主又深得帝后宠爱,还是那国公府里唯一的嫡系,光是这层身份下来,就令人羡慕不已。
更遑论她年纪不大,就生得这般姣好的面容,万千的仪态,更是令人望尘莫及。
唐映摇瞧见了元宛彤眼底未能掩饰住的羡慕。
可众人只知这表面的光鲜,却不知正因着国公府只有她一个女儿,父亲才能深受帝王的重用,她才能令帝后如此放心的宠爱。
国公无子,国公府再一世荣华,也翻不得天去。
屋子里的窃窃私语突然一下子停了,更衬得外面的鸟鸣越发的清晰,唐映摇下意识抬头,就望见走进来的那人。
右手手执一卷书,左手负于身后,一袭霜色锦袍,行走间衣摆处有暗纹流动。
三千缎发垂落身后,鼻梢唇角弧度刚好。
这是哪家送来听学的公子,身量气质,皆可谓是不可多得。
唐映摇正这样想着,却见他于塾师案几前站定。
授课的先生竟这样年轻?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昭世子来了……”
他竟然就是顾昭?
顾昭竟是私学的先生?
一连串的意料之外下来,叫小郡主有些懵。
顾昭刚站定抬首,就望见了后头坐着的少女,她打量他的视线不同于常人,毫不掩饰的欣赏,这样的眼神顾昭见过不少,可都或多或少夹杂着其他的情绪。
譬如惊艳,譬如羞涩。
可她的眼神就是非常纯粹的赞赏,不掺杂任何别的情绪,好像他只是一卷好看的书,一幅好看的画,也仅此而已。
顾昭觉得稀罕,正要收回视线,却见她的神色里,没了方才纯粹的欣赏,转而变成了惋惜。
顾昭往案几上放书的手一顿,他的长相,就这么叫人可惜吗?
唐映摇只单纯觉得,他生得这个模样,这般招蜂引蝶,可怎么是好。
顾昭没有过多的言语,只翻开手中的书卷,“诸位打开书卷,第一则《国学篇》,彼之君子……”
他声音低沉,好似夏夜的风吹竹叶,带着清凉,末梢却夹杂着些哑。
世家贵女听得双颊泛粉,心思全然不在书卷上了。
但这之于唐映摇,无疑是最好的催眠曲,她右手支着额头,困得厉害……在他低沉的念书声中,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郡主,郡主……”拂冬候在外头,见公子小姐都走完了,却未见自家小姐身影,只得大着胆子走进去,却一眼瞧见郡主歪着脑袋,睡得香甜。
拂冬忙快步走过去喊她,这才第一节课,郡主就公然睡觉,给先生的印象多不好啊。
唐映摇是被摇醒的。
她还有些迷糊,惺忪睡眼瞧过去,台上竟还有个人影。
顾昭是最后一个走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竟养出了个小瞌睡虫。
拂冬一声“郡主”,叫顾昭成功顿住了步伐。
“郡主,过来接您的马车坏了,车夫说要等一阵子才能修好。”拂冬小声地解释着。
暂时回不去了啊。
唐映摇看着几尺之外站着的顾昭,计上心头。
她不缓不慢地站了起来,喊了句“先生”,嗓音轻柔,好似山间的甘泉。
顾昭顿住脚步,侧目望向她。
“学生国公府唐映摇,见过先生……”
她一口一声先生,偏露了些故作端庄的不正经出来。
“学生的马车坏在了半道上,怕是要等上一阵子,可呆在此处又太过无趣,不知先生可否带着学生,逛逛这顾王府?”
女子故作乖巧的眉目下是掩饰不住的狡黠眼神,顾昭突然想看看,她能整什么幺蛾子出来。
他欠身一步,右手微微抬起,做足了周全的礼数,“请。”
庭院新雨后,空气里还带着淡淡的青草香。
拂冬一个人去等在了门口,看马车何时能修好。
顾王府十分大,一路上种了不少名贵的花儿,被雨水洗礼过,更加娇艳华贵。
顾昭在前面走着,唐映摇跟在后面,走得十分慢。
时不时有下人经过,瞧出他们俩之间诡谲的气氛,行了礼之后便匆匆离去。
“先生等等,这顾王府的路太不好走了。”她的声音自后面响起。
顾昭停住脚步,“怎么,是此路太粗疏难行?”
“那倒不是。”她摇了摇头,轻轻蹙起眉头,似乎真的遇到什么大难题一样。
“这才下过雨,王府的路经年失修,磨得太光滑了,学生怕摔倒。”
顾昭看了看地上嵌着的鹅卵石,想不通她是怎么睁着眼睛把这话说出来的。
“顾平。”他喊住身边经过的家仆,低声交代了几句话,名叫顾平的家仆脸上露出有些诧异的神色,但还是照做了。
不一会儿,顾平便带着几个家仆过来,搬出一个麻袋,唐映摇正疑惑,便见那麻袋拆开来是凹凸有致的石头块儿。
顾平指挥着将小石头块儿洒满了这条被唐映摇说太过光滑难行,嵌着鹅卵石的路上。
其中还有几粒蹦跶着跳到了唐映摇的裙边。
紧接着,那几个家仆又拉开了一条花纹复杂的毯子铺在了路上,将那层石子盖了个严实。
表面做的十分好看。
唐映摇抬头,对上了顾昭的眼睛,“先生这是作甚?”
“如此便不会滑倒了。”他笑得温润无害。
唐映摇心底存着一丝疑惑,踩上了这毯子。
“嘶——”她轻哼出声。
即使铺着毯子,石子却还是硌脚得厉害。
这人存的什么坏心思。
唐映摇想扭头就走的。
小郡主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地长大,谁敢明里暗里这么对她?
可唐映摇想起,想要他主动退婚的目的还未达成,要是真的嫁给他一同去了西郡,那才真的是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于是小郡主只得咬着牙,忍着硌,艰辛地走过了这条路。
顾昭在路那头等她,映着路边盛放的花儿,更显得衣冠楚楚,人面兽心。
唐映摇脸上挂着的笑就有些勉强了,“先生实在贴心,学生自愧不如。”
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儿里咬出来的。
她从不说这样阴阳怪气的话的,有失郡主的身份。
但这次不算,是他逼她的。
顾昭也不恼,煞有介事地点头应下,继续往前走。
唐映摇咬牙跟上。
似乎到了顾王府的花园,此处比方才路上更是花团锦簇了不少。
唐映摇瞧着天色不早了,决定速战速决。
“先生……”她又喊了一声,低低的,柔柔的,像是小猫的嘤咛。
顾昭抬眼,似乎早有预料,静静地等着下文。
“其实,学生倾慕先生已久,只碍于与这顾王府的世子有了婚约,所以才一直未向先生表露心迹,可今日一见先生,实在忍不住想要……冒犯先生……”
“你倾慕我已久?”他低沉的嗓音响起,似乎有些被逗乐的愉悦。
“是……”唐映摇做不出那副深情的神态来,只得微微低着头,眼神有些飘忽。
“你倾慕我已久,如今想要冒犯我?”
这话经他一说,可好生奇怪。
唐映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逼到了墙角,下巴被他点起,只见他微微俯身下来,在她耳边呵气如兰,低沉如碎玉的声音轻轻响起。
“那你想要,怎么冒犯我?”
第3章
马车不平缓不慢地行着,唐映摇靠在软塌上一言不发,就连平日里爱吃的茶点摆在面前,都视而不见。
“郡主的脸怎么这么红?”拂冬问道。
她不提还好,一提便让唐映摇想起方才的事儿。
他将她逼墙角,抬起她的下巴在耳边问她,想要怎么冒犯他。
他的唇就在咫尺之间,下颌线轮廓分明,脖颈修长,让她想咬上那喉结,让他痛,让他不能再出言冒犯她。
可恶,她当时竟险些真的被他迷惑了。
堂堂一个王府世子,怎么学得那些登徒子的做派?
“郡主?”
拂冬有些奇怪,郡主怎么自打从顾王府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方才,她和昭世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今日父亲该回来了吧?”
“是,算算日子,国公爷应当是今日回府。”
唐国公被皇帝派去大理寺查案子,唐映摇生辰那日下午走的,算起来也去了两日,今日应当回来了。
唐映摇点点头,心里拿了个主意。
“郡主可算回来了。”魏嬷嬷一早便等在国公府门口,“郡主怎么下学这么晚?我瞧着其它世家公子小姐们似乎早就回来了。”
“郡主的马车坏了,修马车耽搁了些许时辰。”拂冬小心地扶着唐映摇下了车。
“我爹可是回来了?”唐映摇往里走着,顺口问了一句。
“老爷午后就回来了,现在正等着郡主一同用晚饭呢。”
唐映摇点点头,回屋换了身衣服,净了手,便赶去正厅。
唐国公坐在椅子上喝茶,瞧见女儿过来,放下了茶盏。
唐映摇走过去坐下,甜甜地喊了声“爹”。
唐国公看见女儿,眼神一下子露出了些许柔软,“你这臭丫头,今日去上私学,感觉如何?”
唐映摇就知道他要问这个,面不改色地一句,“感觉甚好”,轻飘飘地搪塞过去。
唐国公果真不再多问,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就是有时候鬼主意太多了,叫人头疼。
不过这样也好,总不会吃亏。
尽管只有他们父女俩一起,晚上的菜也十分丰盛,连魏嬷嬷都说,没人看着,郡主总不肯好好吃饭,竟吃那些茶点了。
这个魏嬷嬷,又在跟爹告她的状了。
吃过晚饭之后,唐映摇难得乖乖地坐着没动,唐国公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还有事?”
唐映摇微微一笑,“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爹爹……爹可还记得,我的婚约?”
“自然记得,怎么,你今日可是见着那位世子了?”
“见着了。”
“如何?”
“若是我们家主张要退婚,此事能成吗?”唐映摇试探地问出口。
“这世子……竟如此上不得台面吗?”
唐国公心中疑惑,不应当啊,当初这两位世子,可称得上是本朝的双霁。
“我是今日才听说,世子的封地在西郡,爹,你忍心见着我跟着他去那里受苦吗?”
唐国公语气中带了点语重心长在里面,“摇儿啊,你可知,这婚约是先皇在世时订下的,即便是要悔,也由不得我们家去开这个口……”
唐国公顿了顿,示意侍者退下,侍者微微作揖,将门关上了。
“方才那只是其一,你若真不喜欢这门婚事,爹定会想办法为你周旋的。
可其二,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已经空很久了,圣上如今身体不大好,太子……那是迟早的事情,朝中如今争斗得厉害。
皇家最忌讳什么,就是外戚干政,当初皇后也可惜过你有了婚约,不然真是未来执掌中宫的好人选。你若到时真的退了婚,怕就会……”
唐国公叹了口气,“西郡只是山穷水恶,可将来那中宫,是人心险恶,孰轻孰重?”
唐映摇看着自家父亲,突然忆起,他年轻时候,也是京城的世家才俊,有不少贵女芳心暗许呢。
可他只死心塌地的喜欢娘亲一个,甚至在娘亲过世之后,也再无续弦。
是夜。
顾王府路上的灯火已经燃起,顾昭从书房出来,又经过了傍晚时候的那条路,上面还铺着毯子,毯子下面压着石子,他知道,走上去极其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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