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轰”地,他的神识禁锢在一面火红的大网上,他仿佛穿过了窸窣流淌的金色尘埃,融化在赤焰岩浆之下。他摸到了一根柔软的炽色翎羽,那羽毛拂到身上,锋利的尾端在他的魂魄上用力的刻下两个字。
他竭力看清,嘴唇无声翕动的喊出一个名字:“清和。”
紧接着,顾之洲感觉自己碎掉了,一点点的,碎掉了。
第46章
46.
傅子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痛苦?悲伤?这些似乎都太浅薄。
顾之洲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头脑是空白的,大约是还沉浸在那句“我一直都在”里。毕竟让顾之洲说出这样的话是难如登天的,何况后面还加了“现在和以后”。
老实说,他从没想过以后,这个词遥远又陌生。
以前在师门的时候倒是想过,那些关于未来的构想中,满满的都是顾之洲。后来分开,虽然计划有变,和预想中不同。但时有耳闻,负雪仙尊顾之洲在天界何等威风,知道那人过的很好,哪怕以后的人生中少一个他,倒也无所谓了。
在顾之洲出口的一瞬间,他是期待着以后的,甚至都没有多想地狱道中还有一个等着献身的怪物。他感觉自己抱住了顾之洲,就好像抓住了他们空缺的一百年,以后,或许会用更多的爱来将裂痕慢慢填补完整。
更多的,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着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将不再分离。
傅子邱被顾之洲哄的找不着北,灵魂都被高高抛起。
但没有任何征兆的,怀里的人烂泥般往下滑落,刚刚升上云端的那颗心好似随着下落的动作一并坠下。
好像随手丢开一个石子,“啪”的一声,撞在地上,碎的稀巴烂。
傅子邱身上迸出千丝万缕的红光,紧紧包裹住掉落半空的人。
他接住了顾之洲,光影变成无形的屏障,兜住二人。那光不似从前那般浓郁,像是被水化开了颜色。远看似骄阳,但弱水太暗了,说是晚霞反而更贴切些。
顾之洲躺在傅子邱的腿上,肩颈被托起,视线已经没有焦距。
傅子邱贴住他的额头,大把大把的灵力顺着相接的地方汇入身体,然而却似泥流入海,顾之洲碎的太厉害了,这些灵力连一缕魂魄都缝不上。
“之洲……”傅子邱抓住顾之洲的手:“你……不能这样……”
“之洲,拜托你,别这样……”
可等待他的,是手心一空。
傅子邱看过去,赤红的眼睛满覆痛苦。
顾之洲的手就在他眼前,一点点的碎掉了。
浅浅淡淡的颜色,隐约缀着蓝,飘摇着想要飞去远方,却被周围一圈红光拦住。于是它们飘啊荡着,又飞回来。
傅子邱不可置信的摇着头,仿佛碎掉的不是顾之洲,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顾之洲!”
傅子邱赤红着双眼,攥住顾之洲肩头那块衣服,牙齿咬得很紧,“咯咯”作响:“你不能这样对我!”
粉末越来越多,手、脚、身体,并没有留给傅子邱多余的时间,道别或是别的什么,仓促的像是一场笑话。
“顾之洲!”
“混蛋!”
“顾之洲你就是个混蛋!”
傅子邱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咒骂着,用这种发狠的方式,眼睁睁看着顾之洲,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一堆随时会飘走的粉末。
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混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肩头无助的耸动着,终是发出一声啜泣。
傅子邱恍惚着觉得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有点熟悉,仿佛同顾之洲生死决别并不是人生中头一遭经历。他被刺痛,被凌迟,被置于刀山火海中煎熬,滚烫的油星将皮肉灼出大小不一的水泡,又有数不清的银针细密密的扎进他的伤口。
原来,从前那些所谓悲伤,都是纸上谈兵。
现实的残忍在于,它让你在瞬息之间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又在下一刻轻描淡写的打碎它。草率的,好像根本不值一提。
世上最让人无力回天的莫过于生死,有人来、有人走,兜兜转转一圈回到原点,或许只有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才能体会,有些伤痛比痛不欲生更痛。
那把神剑还是没能救回它的主人,顾之洲彻底碎了,和潇河一样,碎的干干净净。
连一块衣角都没有留下。
傅子邱只哽咽了一声,泪也只流了一滴。
晶莹的水珠缀在下颌,倒映着或红或蓝的光束。
飞尘凝成一缕,似是有了点意识,缱绻的围绕着傅子邱转圈圈,调皮的,和年少时的顾之洲如出一辙。
黑色的玄铁戒指掉了出来,盘桓一圈兀自回到傅子邱指缝间。紧接着,又掉下来一块白玉似的木牌,是顾之洲揣在身上的护身符。
傅子邱怔忪着坐在原地,目光先是落在那块护身符上,又慢慢抬高,随着飘荡的粉末辗转来回,没有动作,没有反应,只是呆傻般看着,像是被夺了神智。
终于,它们像是玩够了,一缕结成一团,每一颗粉尘上都闪烁着动人的光。
傅子邱茫然的伸出手,一抹月白色的鳞片掉在掌心里,泛着浅淡的金。
滞涩的瞳仁微微转动,视线落在那不足巴掌大的鳞片上,大小、形状,是前日顾之洲胸口那点金光。
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击中,傅子邱猛地吸了一口气。
古老繁复的魔尊印记霎时席卷全身,额间常年只开半朵的合欢在此刻盛放。
一瞬间,天地变色。
幽深的弱水掀起狂波,大地剧烈震动起来,裂出深不见底的沟壑。山倒海倾,花谢草枯,逃窜的生灵被坍塌的楼宇埋藏,飓风卷积着乌云,轰鸣声自地狱深处迭宕而来。
屏障崩裂,傅子邱失去倚靠陡然坠落。
他看见地狱道中经年不灭的业火骤然止息,一柄玄铁长剑直直的钉在死水中央。
“嗡”地一声,剑身震颤,一点一点离开尘封百年的火湖。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接住剑柄,长剑出鞘的刹那,雕纹精致的剑身上篆着的字也愈发清晰,上面写着——
镇灵。
那只手提着镇灵,当空画出一道血色符咒。
宽大的袖口无风自动,咒诀嵌入虚空却宛若落到实处。再一转眼,一扇沉重的青铜门屹立在前。
剑锋插|入门间的缝隙,生了铜锈的锁环兀自响动,叮叮当当的。
镇灵陡然横转,青铜门被撬开,苍白的手指伸过来,轰轰然,向两侧拉开。
走出去的时候,那人回头看了一眼,他全身都裹在黑暗之中,唯有一双透亮清澈的眼睛露在外面。
青铜门顶上挂着一块匾,烈火灼烧过后颜色也没掉一星半点。
只见匾上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轮回。
傅子邱回忆起一个声音——
“天族战神不过尔尔,它才是万能的神!”
他突然明白什么,继而被一种挫败感团团围住。
现在算什么?
顾之洲魂飞魄散,封印在地狱道的邪灵重归于世,师父交托的重任彻底搞砸。
所有在乎的、看重的人都不在了,可他却活的好好的,以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式活着。
傅子邱合上眼睛,放任自己掉进深不见底的弱水中。
他活着,往后余生,日日夜夜倍受苦痛煎熬。
他死了,一了百了,兴许千百年后轮回中再见师父,还能同他道歉,说一声对不起,师父,我没能完成你的嘱托。然后,他会忘了顾之洲,忘记魂飞魄散之人永世不得轮回,他不用日夜沉溺于虚妄的梦里来渴求一丝安慰,他不再奢求了,不再等了,亦不再寻找。
这是他们命定的结局,注定不得善终。
可连死都不能如愿。
真佛摊开玉白的掌心,座下一片莲花瓣托住傅子邱下落的身体,轻柔的裹住他,温暖,混着清香。
傅子邱失神的注视着顶上的花瓣,渐变的粉,由白慢慢转红,并不浓郁,处处透着恰到好处的温软与舒适。
手里紧紧攥着的鳞片反倒突兀起来,坚硬、锋利,刺痛感传来,是它割破了傅子邱的掌心。
“阿弥陀佛,时也命也,万鬼动荡,负雪仙尊身死魂灭,乃三界之憾。”
暴风骤雨中,唯有阿篾罗这方寸之地有佛光庇护,不受侵扰。
傅子邱蜷起身体,寒了几百年的魂灵终于感觉到冷。
不想管了,这三界是乱是和,天下是喜是忧,旁人是生是死,与他何干?
连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怎么能保护别人?
尘世仍在颠倒错乱,海水倒灌,山川倾覆,三界六道俨然变成无边地狱。傅子邱封闭五感神识,于乱世中闭目塞听。
他捧着那块鳞片贴近心口,像被世界抛弃的傻瓜,执拗的抓住最后一丝温暖。
阿蔑罗于云端正襟危坐,拇指叠起,其余四指并拢往下一压。
风止雷息,震荡的三界渐归平静。侧披在身上的袈裟自行解开,于高处旋转放大,金光遍及之处恶障消弭,似一把巨型保护伞,将世间笼罩其中。
虚影模模糊糊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量颀长,全身裹在黑色外衣之下,脸被布包着,松松垮垮却只露出一双眼睛。
“和尚,有两下子。”
那人开口的瞬间,傅子邱不易察觉的蹙起眉。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自顾之洲倒下那一刻起就涌上的针扎似的疼痛在这个当口被治愈,被抚慰。
这是地狱道中的魔头。
魔头的声音和顾之洲一模一样。
你看,傅子邱并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分的清楚,听的明白,却清醒着沉溺,凭着一星半点的相似,找寻顾之洲身上的影子。
阿蔑罗并不答话,只是垂下慈悲为怀的眼睛,无声念着虔诚的佛语。
“可是你拦的了一时,拦的了一世吗?”魔头应该是笑了,那样好听:“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既然这样,我就在地狱道等你们来。”
后几个字他说的很轻,玩味儿似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调皮。
说完,虚影一点点变透明,魔头消失过后,弱水上万千鬼兵连带傅子邱的上琊将军统统消失不见。
神鬼境裂开的封印不知何时被修复,那光不再纯净清澈,反而散发着叫人不堪忍受的邪气。
“阿弥陀佛。”阿蔑罗双手合十:“浩劫将至,褚将军还是先返九重天,与天帝商量对策吧。”
“等等。”褚城拦住阿蔑罗:“顾之洲死了?”
花瓣之下的傅子邱闻得这句,贝齿狠狠咬住下唇。
真佛答曰:“负雪仙尊大限已至。”
“那他呢?”弯刀挥下来,尖端对着莲花座下的傅子邱。褚城道:“魔头和恶鬼可是修罗道跑出来的,傅子邱和顾之洲合谋搅乱三界,姓顾的死了,他可不能再跑了。”
阿蔑罗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温和不染尘埃,是看透世间万物的神灵。
“褚将军,是是非非当用心去看。急功近利并非修仙之人所为,何况,恶鬼逃出修罗道,当真同你毫无干系吗?”
褚城重重一震。
“傅道主我带走了,若是天帝传召,便来忘尘洲要人吧。”
肃然的梵音再次响起,云上已无阿蔑罗踪影,徒留一阵清幽花香,自上而下,摇落天际。
·
忘尘洲
“真佛。”
小沙弥一身简朴的灰衫,掌中挂着檀木手串,远远见了阿蔑罗便拉开佛室大门。
阿蔑罗温和的笑了笑:“辛苦了,去忙吧。”
沙弥捻着佛珠不紧不慢的走远了。
佛室高耸,迎面一尊三人高的金色佛像。那尊大佛立于莲台之上,双手掌根相抵捏住两指,一侧肩头微微下沉,似是侧耳倾听。
慈悲为怀的面孔生来让人敬畏,和着满室清幽檀香,好似一切罪恶在此皆无所遁形。
阿蔑罗抛出袖中花瓣,粉淡的光退去,只剩一个颓丧的男子垂首坐在蒲团上。
傅子邱大抵是垮了。
这个被修罗道数十万鬼兵视作靠山的男人,在此刻,分不出一点心思去守护他们。
他被巨大的绝望要挟,连呼吸都是疼的。
仔细看,他的脊骨是弯折的,软软的塌下去,烂泥一般。那双总是挑起的凤目失了神采,黯淡无光,里面圈了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傅道主。”阿蔑罗长身玉立站在傅子邱面前,佛室的门在他身后一点点合上,和煦的光逐渐收拢,最后在傅子邱脸上留下极细的一道。
傅子邱垂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手里的东西。他不说话,阿蔑罗也不说,像是铁了心要比一比谁更有耐心。
二人一坐一站,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不过眨眼功夫,但傅子邱都感觉不到了。顾之洲死了,一息和一生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一生足够漫长,但一息比一生更加难熬。
傅子邱唇角微动,喉头艰涩难当,仿佛说一个字都要耗光他所有的心力。
“真佛,”傅子邱哑着嗓子:“顾之洲真的死了吗?”
阿蔑罗平和的声音传来,宣告噩耗同念经颂词一般无悲无喜:“负雪君已经仙去了,魂飞魄散,毫无转圜之地。”
“哦。”
傅子邱应了一声,再次强迫自己相信这个既定的事实。这个只要他活着,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的事实。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天色由明转暗,阿蔑罗动身点上了佛灯。
静谧的佛室内,傅子邱被一前一后两尊大佛包围。枯坐着,直到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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