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柄微凉的触感叫顾之洲回神,魔血入喉,那些难以招架的妖气不药而解。
他试着催动灵力,潇河到底是认主的,稍微一点都比傅子邱拿在手里时耀眼的多。
二人同时飞起,傅子邱凭空变出阑听,振臂一挥,赤红的光呈扇形拂开阵阵狂浪。顾之洲相当配合的挽了一剑,万千湛蓝色冰凌裹挟着霜刀,驾着空中那一缕缕红光极速飞驰,所及之处妖气散落,徒留零星水气。
“擒贼先擒王。”傅子邱道。
顾之洲身子一旋,摇落漫天流萤。他看了眼血咒中心陷入癫狂的艳娘,眉头一皱:“你的血能顶多久?”
傅子邱劈开一条路,顺着气流俯冲而下:“够你用的了!”
指尖的戒指蓦地射出四支长箭,上下左右封住往生洞口。
傅子邱当空画出一道符咒,只闻“轰”的一声,血色咒术牢牢的压住不断涌上妖气的往生台。
顾之洲一剑弹起,强大的灵力自身下喷薄而出。他单手结印,飘在半空,整个人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冷峻的面颊滑过一滴细汗,纯净的灵力充斥在往生台周围,藏青色的衣袂随着灵流猎猎鼓动,顾之洲大把大把的释放灵力,净化附近乱作的妖气。
风暴中心的艳娘为至真至纯的气息所感,狰狞怒视的眼睛一点点松懈。她半抬着头,仰视着面前的天界上神,倏而眼角一颤。
一股剔透的灵气水龙般游过来,环环绕绕围住艳娘,她脱了力般跌坐回往生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顾之洲平静无波的脸。
许是神仙都有着相同的气场,在这一瞬间,那张脸分明同记忆中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仔细看来,又找不到半点不同。
嘴唇不明显的开合,艳娘细若蚊吟般喊了声什么,被她身后的傅子邱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里。
第28章
28.
红色的咒文忽然起伏上扬,傅子邱心神一震,狭长的凤目中涌起一池跳动的火湖。
鬼挽纱眨眼间爬满全身,手背、脖颈乃至脸颊无一幸免。
傅子邱腿一软,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
他撑住往生台,在黑黢黢的洞口中窥见一缕金光,定睛去看,是一片月牙的形状,有点像鱼身上的鳞片。
“鬼挽纱?”艳娘惊诧的看着傅子邱:“你是新的魔王?”
被她这一打岔,金光霎时湮灭。
傅子邱又在洞口结了道印,彻底封住那些不死心想要冒头的妖气。
“现在没有魔王了。”傅子邱抬头去看悬着的顾之洲,那人已经收势,他将目光转回到艳娘身上:“你们家王上没做到的,帝君做到了。现在,天人魔三界安稳的很,你们没机会作乱的。千年前那场天火怎么烧起来的,你心里清楚,殷叱若真这么无辜,帝君压根堵不住悠悠之口。”
艳娘张了张嘴。
“哎,别说。”傅子邱摆了个拒绝的姿势,掌心的红色纹路分外耀眼:“你是殷叱死后,艳娘求而不得的一缕执念。帝君为什么不杀你,而是大费周章把你锁在这里我不知道,但我想说他这么做真是太对了。”
傅子邱坐在地上,揉了揉撞疼的膝盖,将顾之洲磨人碎嘴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把你封印成这样都能霍霍个不停,放你出去还了得?想翻天啊?”
顾之洲抱着剑走到跟前,只听见了最后一句。他扬起眉,目光在二人两上逡巡一遭,揶揄道:“又聊上了?”
撩起衣摆,顾之洲很不见外的在两人中间盘腿坐下:“不如也带我听听?”
艳娘并不明显的打量着顾之洲,余光里还有一抹耀眼的红。她思量片刻,开口道:“你二人剑法如出一辙,师出同门?”
顾之洲对上傅子邱的眼睛,那人一脸红痕未褪,只匆匆一瞥便移开视线,肩膀不动声色的侧过去,不甚自在的样子。
“和你有关系么疯婆子?”
艳娘“嘁”了一声,摇头道:“我虽年过千岁,却还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二人不仅师出同门,还很是要好。真真有趣,同门师兄弟,一个在天上做神仙,一个在地下当魔头,非但没有同室操戈,反而同仇敌忾。如今天下对神魔交往竟宽容至此。”
顾之洲差点噎住,呛道:“你管我们是敌是友,有闲工夫操心别人的事儿,不如说说你和连笙在打什么算盘?”
“连笙?”艳娘反问道:“蒲罗海的那条小蛟龙?”
顾之洲搞不清楚连笙究竟是个什么品种,隔着艳娘扯了扯傅子邱的袖子:“哎,她说的是连笙吗?”
傅子邱也不看他,只道:“连笙原型确为蛟龙。”
顾之洲把潇河一竖,剑柄撑着下巴:“所以你们大费周章吸取妖气,是为破咒脱困?”
艳娘好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指了指自己这一身:“龙啸亲手布下三道枷锁,若能脱困,我至于等到今天?”
“那你……”
艳娘原话奉还:“与你何干?”
“我若没有猜错,你们是在喂养魔物。”傅子邱微扬起下巴,不带一丝感情的审视着艳娘:“我曾在妖魔道中偶然得到一本《上古秘闻》,里面记载了不少偏门邪术。其中有一章写道:取灵物体息,引魂魄万千,汇聚糅合以供邪魔吸食,可助其增长百年修为。”
艳娘垂在裙上的指尖狠狠一颤。
傅子邱尽收眼底,接着说:“起初你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进行下去,奈何背后那魔物胃口太大,你们供奉的那些小妖根本不够它塞牙缝。为了喂饱那东西,你们只能不停的牵引妖气过来,这个往生台就相当于是个存放粮草的地窖,收来的妖气全都藏在这儿,只待魔物要吃便从这儿取。”
“可这中间出了差错。”顾之洲截下话锋:“我猜是魔物填不饱肚子自己找上门来,逮着外面那群妖精吃了个够,于是就有了渺凌城内群妖躁动。连笙眼见着形势逐渐失控,一旦捅到傅子邱那儿去,他一定彻查到底。索性贼喊捉贼,主动上九重天求助。”
顾之洲摩挲着下巴,沉吟道:“让我来猜猜,你是主谋,直接和魔物交涉。连笙嘛……你对他不太熟悉,应当只是个跑腿的。好歹是妖族的首领,能对一介女流言听计从,想必你答应了他不少好处。但你看起来又对三界六道一无所知,可见并未和连笙往来过多,或者说,你拿来同连笙做交换的,不是名利地位,更有可能是……力量?”
艳娘脸色都冷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风花雪月里,你不仅是想让我们了却你的心愿,而是想将我们困在那里。”顾之洲道:“你身上有三重符咒,除了屁股底下这些妖气没有别的攻击能力,能做的只有这些所谓的幻术。想必是连笙已经和你通了气儿,他怕我真查到什么不该查的,所以想永远堵住我的嘴。”
“那你背后的魔物呢?它又答应了你什么?是帮你振兴魔界,还是帮你复活殷叱?总不会是要还你一场洞房花烛吧!”
“你给我闭嘴!”艳娘突然出声打断,尖利的嗓音再无先前那般镇定。
顾之洲冷笑一声:“怎么,被我说中了?”
“说中了又怎么样?”艳娘瞪着一双含水的眼睛,手指紧紧搅在一起,周身都在颤抖。
黑暗中倏然传来阵阵风声,顾之洲和傅子邱同时站起,警惕的看向四周。
艳娘坐在原地,随着肩背的抖动身上素雅的白色纱裙一点点染上血色,湿哒哒的裹在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顾之洲忍不住后退一步,捏着鼻子看她。
很快,艳娘那张清丽的脸爬上黑色的咒文,竟有些类似傅子邱脸上火红的鬼挽纱。
她披头散发,涌来的风将她拂成一只艳鬼。
“它已经吃饱了。”艳娘凄厉的笑了起来:“哪怕我被困在这里永生永世,哪怕我再无机会看一眼魔族重振昔日雄风。”
“没关系,它会替我看到。”
“它很快就要重归这片土地。到时候,你们欠我的、欠王上的,它会帮我一笔一笔讨回来。”
艳娘脸上的皮肤大片大片的掉落,像是被咒文寸寸割裂,甫一落地便荡起一阵尘烟。
“你们等着看,龙啸尚且是它手下败将,遑论尔等蝼蚁鼠辈。”
最后一点皮肉剥离,艳娘变成了一副由铁链捆住的骨架。
然而她张狂的声音却未散去:“天族战神不过尔尔,它才是万能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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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之洲拿潇河在艳娘骨感的脑袋顶上戳了戳,又挑起空荡荡垂下的袖口:“这疯婆子真不靠谱,话说一半灵识休眠了,我们怎么出去?”
先是一堵发烫的墙将他们引进来,然后又掉进了“风花雪月”的幻境中,破镜后就遇上了艳娘,这疯婆子说的倒不少,每次快讲到重点又戛然而止。现在更好,直接封了灵识不搭理他们了。
傅子邱摸了摸往生台光滑泛冷的石壁,猝然问道:“帝君龙啸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之洲挪到他身边,探头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洞口。往生台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网,泛着细微的红,因为灌注了灵力而缓缓涌动。
“书上不是说了吗,战神早年征战四方留下不少旧疾,神魔大战中,又被殷叱的恶咒所伤,虽然将魔王伏诛,却伤及根本。往后二百年致力于重分三界六道,未曾好好休养,新伤旧患加身所以无力回天。”
“可艳娘方才说……”
顾之洲打断他:“你听她胡说八道干嘛啊?”
“并非是我相信她口中所言。”傅子邱摇了摇头,突然将声音放的很轻:“而今天下,经历过那场战事的仙者,除了当今天帝,其余的都死了。”
他想起记忆中一抹遗世独立的疏朗侧影,脑海中倏地燃起一个可怕的念头。瞳孔不可遏制的狠狠一缩,指节不自觉扣紧,却只摸到光滑的台面,什么也没抓住。
“你怎么了?”顾之洲晃了晃傅子邱的手臂。
傅子邱低下头,直勾勾的盯着胳膊上那只手,一百年前,同样的位置,他的师父高雁如也是这样抓着他的。
鹤发童颜的缥缈仙君立在山顶,九重天落下的华光将他一头银丝浸上五彩的颜色。
高雁如提起傅子邱一只胳膊,企图将这个素来乖顺懂事的徒弟从地上拉起来。大抵是触到某根不可逆动的筋络,这孩子破天荒犯起了轴,竟怎么也不肯听话。
“师父,万万不可!”
高雁如叹了一口气:“阿邱,你先起来。”
“师父!”当年的傅子邱尚有些青涩,仰视着心中高高在上的师父,满目鲜红的血丝让人心疼:“您不可以……”
“已经非我不可了。”高雁如慈爱的摸了摸傅子邱后脑上的头发:“就是委屈你了,你还这么小。”
那时的傅子邱并不能懂高雁如那些无法转圜的决绝,即便他自己都被推上了忠义难两全的境地。
那天过后,高雁如消失了整整一个月。
再回来,昔日光风霁月的北雁仙尊已经灵力衰微,形销骨立。
高雁如对自己的遭遇只字未提,被顾之洲问烦了,便寻思着说是旧疾复发,离开的一个月是闭关养伤,但效果貌似不是很好。
他就这样苟延残喘的挺了十七天,终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撒手人寰。
弥留之际,高雁如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傅子邱的小臂,很用力很用力的捏了捏,灰败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歉疚。失去血色的唇干涩皴裂,几番翕动却未能说出一个字。
神魔大战时,天帝龙渊尚且年幼,对那场祸事记忆不清。高雁如可以说是大战的最后一位亲历者,而随着高雁如的逝世,那场骇人听闻的战事彻底成为无人见证的过往。所有严防死守的秘密掉入永不启封的瓦罐中,无人再探究,亦无人可知晓。
傅子邱低低喘了口气,鬓角已经汗湿。
“我没事。”
战神龙啸死了八百年,也就是说神魔大战之后他还好端端活过两百年。那他为何要对艳娘的心魔说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又为何要连下三道大咒将她困在这里?
天界传闻,龙啸自幼受礼教规束,满腹经纶,为人端方谦和,温文尔雅。但就在战后,他时常闭门不出,除了必要的天界宴会,就连在位百年从不缺席的早会也下令取消。他在人前几乎不与人交流,过去遇人便要一番论道的性子收敛许多,好像变了一个人。
后来龙啸骤然离世,众仙家才反应过来,许是帝君早便知晓自己身体状况,不肯出门的时日里多半是在疗伤养病。
所有的疑惑看起来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三界中人都沉浸在帝君仙逝的悲痛中,往后又沉湎于他波澜壮阔的事迹里,有关这短短一段轶事竟无人再提及。
可如果龙啸根本不是书中说的那样旧疾难愈而死,如果师父乃至更多神魔大战后逝去的仙者都在帮他隐瞒着什么,如果他这个修罗道主毕生的使命亦是做这块丑恶的遮羞布……
“喂,姓傅的?”顾之洲喊道:“聋啦!傅子邱!”
傅子邱骤然惊醒:“什么?”
“你说什么?喊你半天,发什么愣啊!”顾之洲没好气的说,一把将傅子邱拉起来:“别瞎他娘想,赶紧找路出去。”
傅子邱捏了捏高挺的鼻梁,定下心神。只这么一会儿,他整个人跟脱了水似的萎顿下来,脸上红痕不去,浑身都透着疲惫。
“我有办法。”傅子邱冲顾之洲的背影道。
顾之洲已经跳下了往生台,正贴着墙壁敲敲打打,试图找看有没有机关。闻言也没回头:“你有什么办法?”
他顺着脚边诡谲的咒文一路往下摸,越往前走视线越模糊,一不留神撞到横在平地上的半人高石雕。
“哎操!”顾之洲单脚蹦跶两步,埋怨道:“这破地儿,平白无故摆块石头,坑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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