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掉,穿衣服睡觉会难受。”
顾之洲挣扎了一会儿,眉心拧成了深刻的“川”。
“之洲,”傅子邱轻轻的喊他:“把衣服脱了。”
这个称呼像是把顾之洲烫到了,梦里翻来覆去都求而不得的两个字,怎么突然出现了。
顾之洲退让了,松开手,任由傅子邱替他脱掉外衣,掖好被角。
他睡熟了,带着傅子邱的声音和温度,一道跌进柔软的梦乡。
·
第二天清晨,顾之洲被院中鸟雀的叫声吵醒。
宿醉后的头痛让他不堪忍受的在床铺里滚了一遭,人趴着,手愤愤的锤床板,起床气也一并涌来,真想把这几只叽叽喳喳的鸟抓起来拔光羽毛。
“吵死了啊!”
顾之洲把被子扯过头顶,烦躁的间隙里陡然一惊。
他回魂似的睁开眼,在被子里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然后坐起来看了圈环境,昨晚……他怎么回来的来着?
顾之洲有点儿断片,记忆零零碎碎的拼不完整。
好像是碰见傅子邱了,姓傅的跟他说什么来着。
顾之洲捂着脑门想了半天,灵光一现,哦对了,说天海的事儿来着。
然后呢?一点想不起来了。
醉酒伤身,醉酒伤身啊。
顾之洲咬着嘴唇,后面又发生什么了,傅子邱好像说他要走,所以到底走了没?他是自己回来的还是怎么的?完全没有印象!
顾之洲砰地砸回床上,他应该没秃噜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倒也不至于,虽然脾气不好,酒量也不好,但顾之洲自认酒品还是不错的。这么一想他又放心了,躺平了开始睡回笼觉,管他谁谁谁,随它去吧。
·
喝多了有好有坏,好处是顾之洲借着酒劲儿睡了整整一天,要不是淮初找上门把他喊醒,这人还能接着睡。
坏处嘛……大概是清醒过后开始秋后算账。
顾之洲一睁眼就追着淮初打了一路,直接从灵霁打到了信芳,上蹿下跳就差掀房顶,搅得整个信芳洲鸡犬不宁,最后还是淮遇看不下去,亲自出来调和才堪堪止住。
大概是一百多年前,剑门的重担别无选择的落到顾之洲头上让他有了心理阴影,自那以后,凡是他不想做的没人能逼的了他,赶鸭子上架这种事成了平生最恨。
谁知淮初一句商量都没有就替他做主去什么妖界,偏偏天帝还不顾他的反对答应了,这要是不气都对不起别人在背后喊的“顾疯子”。
顾之洲是真不想去,若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压根不会考虑驳不驳天帝的面子,直接回墟余峰把门一关,谁来都喊不动。
但眼下这件事,时间出现的太过巧合,人间作乱的怨灵刚刚收复,神秘人天问不知所踪,天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时候妖界也出事了,直觉告诉他,这几件事很可能有关联。
索性借坡下驴,但气不能不出。
“再有下次,”顾之洲冷冷的威胁道:“我就把你嘴缝上,让你自作主张。”
淮初连连摆手:“没有了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次。”
顾之洲撒完气,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尊上,您当真要去妖界啊?”岳林端来刚煮好的醒酒汤,恭敬的递到顾之洲手里。
“嗯。”顾之洲道:“答应了天帝,再有就是这事儿可能没那么简单,我亲自去一趟放心。我走之后,你把剑门看好,有什么事情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懂?”
“尊上您放心吧,现在还有谁敢来墟余峰找茬啊,顶多碰上玉莲峰的长老,听他们说几句风凉话。”
顾之洲默不作声的拿起醒酒汤,轻启薄唇小口喝起来,思绪却越飘越远。
这世上最让人难以释怀的,并非外人乘势欺人,而是自己人的虎视眈眈。
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真正可怕的永远都不是杀不尽的敌人,而是那些揣着肮脏心思的亲近之人,明明要靠你的羽翼过活,还要一刻不停的吸你的血,噬你的肉。
年轻是错,强大是错,年轻又强大的人是错上加错。
顾之洲放下碗,目中已经寒凉一片:“用不着忍着,这么多年,他们过的太舒服了。你们该怎样就怎样,出了事也不用替他们兜着,门规处置就是。不服的,让他们来找我。”
顾之洲撂下一句话就走了,人善被人欺,他宁为十年恶,也不乐意做谁都可以蹬鼻子上脸的老好人。
第23章
星河深藏在暗色的天幕之中,蓝绿色的极光倒映在寂静的水面上。
断桥尽头飘着一条小船,船头放着一盏六角方灯,光线昏黄,隐约照见船沿上刀刻的鬼脸。
顾之洲面色不善的走在最后,细看之下眉宇间还有掩不住的抗拒。
倏然一阵风来,水随波动,小船升高又跌落。顾之洲咬牙攥紧了拳头,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就这么无端飘入脑海。
他似乎突然穿过岁月的回廊,听见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欢呼。
有人在喊:“礼成,恭喜魔尊大人重获新生。”
这就是顾之洲那么不想去妖界的原因,他自认不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却总为过去所累,时常触景生情。
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将那些记忆清除出去。
人界之下,称为地界。
修罗道、畜生道、恶鬼道,皆在其中。
若要下界,必得渡过弱水三千,穿过弱水尽头的神鬼境。
巴康走在最前,刚抵到断桥边,拴着小船的绳子微微一动,紧接着,船头隐隐绰绰凝成一道人影。
那人身量颀长,一身黑色斗篷,宽大的帽沿将脸遮的密密实实,手上还握着一柄有他个高的镰刀。
“是摆渡人么?”巴康凑近看了看,疑惑道:“之前那个划船的老头儿呢?”
那人点了点头,从腰间拿出一块铁牌,声音低沉:“柏翁今日告假,我来替他。”
巴康把铁牌拿到手里仔细查看一番才还给人家,嘟囔道:“摆渡人还要休假,我真是头一遭听说。”他冲后面的人招招手:“两位仙君,赶紧上船了。”
说完,他率先跳上了船。
“洲哥,你先上去,我在这边护着你。”淮初按了按顾之洲的肩膀,还记得他小时候怕水的事儿,主要是当年被顾之洲和傅子邱轮番暴揍,心理阴影有点严重:“别怕,眼一闭就过去了。”
顾之洲好没面子,巴康听了这话坐船上直勾勾的盯着他,估计是没想到堪称无懈可击的负雪仙尊还有畏惧之事。淮初还在旁边喋喋不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怕水一样,手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关键他还没半点反抗之力。
顾之洲脸拉的贼长,没好气的把他推开,大言不惭道:“你省省心吧,我在天海游泳的时候你还在睡大觉呢!”
淮初悻悻地,嘴巴是闭上了,但手老实的在后面虚虚的环着他,生怕顾之洲一个不小心栽水里。他看了眼站船头上的摆渡人,冲人喊了一句:“兄弟!你看着点,拉一把啊!”
顾之洲突然理解了傅子邱想缝他嘴巴的心情。
摆渡人在原地停了几息,放下手里的镰刀往前走了一步,一脚踩在船上,一脚踏上断桥,固定住摇晃的小船。
然后,他伸出手,宽大的袖口滑到腕间,露出里面苍白细瘦的指节。
顾之洲本想把那只手搡开,刚抬起袖子,余光瞥见一抹亮眼的白,心头忽震。
他猛的抬起头,不假思索的把手递了过去。
摆渡人一手牵着他,一手勾住他的腰,微一使劲,稳稳的把人从桥上抱到了船上。
小船轻轻荡,顾之洲错愕的望着摆渡人。
后者收回长腿,两手按住顾之洲的肩膀,让他在自己脚边坐下。
淮初见顾之洲坐好了,一纵身蹦了下来。船身遭不住他这么大动静,立刻摇摇晃晃的摆动起来,左右阵阵起伏。
顾之洲没坐稳,被那动静晃的一头撞上旁边人的小腿。
“轻一点。”摆渡人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抄起手边的镰刀往水中一撑,小船逐渐平稳下来。
“哦。”淮初觉得自己好像被教训了,撇撇嘴,又凑到顾之洲身边:“洲哥,你坐这儿干嘛,咱们进去。”
顾之洲坐正了身子,道:“那个……我酒喝多了头疼,在外面吹吹风。”
“啊?”淮初拉了拉顾之洲的胳膊,又放下:“那我也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嘛?!”
淮初一屁股坐顾之洲身边:“我昨天也喝多了,我也想透气儿。”
“……”
摆渡人把插在水里的镰刀抽了出来,拿镰刀下柄拍了拍淮初的后背,冷冷的赶人:“这儿坐不下三个人,我要撑船。”
“那……”
摆渡人两手一摊,打断道:“要不你来?”
淮初愣愣的盯着面前乌噔噔的人形,总感觉这摆渡人对自己有股说不出的敌意。明明他才是天界的上神,怎么反倒被个划船的制住了?
淮初摸了摸鼻子,说:“洲哥……我先进去坐会儿,有事你喊我啊!”
顾之洲应了一声。
淮初慢吞吞爬进船舱,坐好了之后探头往外瞅。
顾之洲旁边明明那么大空地儿,咋就坐不下三个人了?睁眼说瞎话!
“坐好没?”摆渡人动了下腿:“我要撑船了。”
顾之洲仰脸看他,像昨天在云朵上那样,但那时他是迷糊的,表情怔忪,此刻清醒着,周围环绕着让他想到就躁郁的旧景。
顾之洲突然又想起什么,似乎是傅子邱对他说:“之洲,把衣服脱了。”
镰刀往水中用力一划,点着孤灯的小船缓缓驶离断桥。
顾之洲噌的一下脸到脖子全红了,这他娘……昨晚真是傅子邱送他回去的?自己的衣服也是他给脱的?还有呢?没发生什么吧!
弱水色昏,幽幽暗暗的看不见底。
划到中间,船身平稳后摆渡人捏了个诀,小船便自己寻着方向往尽头飘去。
摆渡人弯腰放下手中的镰刀,低头看见一颗垂着的脑袋,他倾身坐下,莫名其妙的问:“你脸怎么那么红?”
顾之洲吞吞吐吐好想问,但是感觉好尴尬。等等,他明明记得傅子邱说不来妖界的,这人怎么出尔反尔?他不答反问:“你不是不来?为什么在这儿?”
“要让他们以为我不来才好办事。”傅子邱道:“妖族这十年安分的很,我当它们放弃抵抗了。这次直接告上九重天,我的确没想到。”
“这么多年人都不服你?”顾之洲张嘴说鬼话都成了下意识:“那还是你不行。”
傅子邱轻笑一声,点头承认:“是,我不行。”
这么一坦然,顾之洲反倒不好再呛了。他摸摸后脖子,突然哑火了,盯着泛起的水波努力回想昨晚的事。
沉默半晌,傅子邱突然问:“头疼吗?”
顾之洲刺猬似的弹了一下:“不,不疼。”
傅子邱点点头,不再问了。
顾之洲犹豫老半天,憋得慌,还是没忍住开口:“昨天……你送我回去的?”
“嗯。”傅子邱说,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把你送回去,给你擦了脸,脱了外衣我就走了。”
“……哦。”顾之洲眨了眨眼,“那你……”
知道我一直睡在你房里了。
果然,傅子邱下一句问:“所以你为什么还住在芜月阁?”
“……”
顾之洲心虚的吞咽一口空气,为什么?起初那一两年是不甘心,后面变成舍不得,到现在早习惯了。他渐渐平静,垂下眼帘,淡淡道:“住了那么多年,习惯了。”
傅子邱刚离开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顾之洲落下个头疼的毛病。后来淮初给看好了,估计是吃的药有后症,头不疼了,反倒整晚睡不着觉。顾之洲本来脾气就不好,睡不着更是着急,没头苍蝇似的在芜月阁上蹿下跳,直到有一天他麻木了,开始慢慢接受,躺床上放空的时候,那些不敢触及的过去无可阻挡的在面前横陈,而后撕裂。
顾之洲抱着饮鸩止渴的态度推开傅子邱的房门,面对一室空寂企图让伤口更深更痛,他麻痹自己似的想,习惯就好了,把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当成一种修行,躲不过去,忘不掉,不如在痛苦中适应,学会接受。
这么一想果然就好过很多,他窝在傅子邱的床上,闻着空气中残存的另一个人的气味,把自己剖开,挖掉一部分,再填补进新的。渐渐地,他能睡着了,整个人活过来似的,却霸着那间屋子再也不肯走了。
顾之洲给自己的行为编了个蹩脚的理由:“早年雷公电母打架,把我房间屋顶劈塌了,所以我搬到你那边去。后来修好了,我也懒得再挪窝了,反正你也不会回来了,不介意吧?”
傅子邱停顿一下,轻轻摇头:“无所谓,空着也是空着。”
顾之洲似乎并没有自己预料的轻松,傅子邱事不关己的做派让他心堵。
但他还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他还想求什么呢?
气氛再一次冷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傅子邱说:“前面就是神鬼境了。”
顾之洲对这地儿的印象不太好,脸色铁青的往前瞥了一眼。
“怎么了?”
“没事。”顾之洲道:“我看看神鬼境长什么样。”
幽幽弱水三千,行至尽头,青蓝色的极光愈加夺目。水面收窄,高高的崖壁耸立,将天地染成极目的黑。
一弯灰蓝色的弧线架在崖壁之上,隐约蒙了一层水雾。
及至崖前,前路仅能由一艘小船通过。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