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回现代吗?她说不出违背心意的话,说不出“不想”二字。
真的能真心实意劝阻王希孟画此画吗?她藏有私心,虽真的不愿看着他的生命消耗殆尽,可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
蔺远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你这人,要么妄自尊大,要么妄自菲薄。不过还是妄自尊大的时候可爱,好歹让人不会担忧。”
秦书勉强拉扯了下嘴角:“你若得空就帮我去看看他罢。叮嘱他......好好吃饭休息。”
蔺远近摇头道:“你先答应我恢复以前的样子,我再答应你。”
“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他略略沉吟:“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自私自利?总之行事作风唯我独尊吧。”
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秦书冷冷地望着他。
他笑道:“但是也因此好像不大会像现在这样伤春悲秋。”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虽然现在的你有些爱多愁善感,不过好像变得更加柔软了,现在至少心里装得下旁人,会听取他人意见,也会关心他人感受,没以前那么死板无趣。”
虽是表扬之语,细细琢磨却又品出别种意味,她不见喜色道:“原来我之前在你心目中这么不堪啊,难为蔺楼主宽容大度,包容至今了。”
他狐狸眼睛顿弯:“咱俩啥关系,好说好说。大恩不言谢。”
第30章
历时半年,耗费宝石无数,穷尽王希孟所有心血精力的《千里江山图》终于完成!
王希孟完成最后一笔后,长长松了口气。五个层次关系,层层渲染和接染,相当于画了五遍如此长的画卷。日夜无歇的日子终于画上句号了......
他擦了擦手,陡然感到鼻腔一阵热流,连忙仰头,取了手巾塞住片刻。脑海里却是兴奋不已地想象着旁人欣赏这幅画作的时候该是何种表情。
待鼻腔异感退却,放下手巾,片刻都不敢耽误地去请蔡京来品鉴。
当蔡京走进屋子,看到成品的那一刻,七分惊叹,三分讶异,他立刻便知这幅画必将流芳百世,与日月同辉,受世代景仰。
咫尺千里,青绿厚敷重彩;墨赤绿青黄,全卷五色备焉。远看层峦入霄似仙境,近瞧屋舍渔船烟火气。
好一个青山绿水与天娉婷,千里江山无限风光!
蔡京久久未能出言,斟酌半天却说不出任何夸赞语来形容它,语言的力量在此刻显得那样苍白且无力。
王希孟见他半晌不语,小心翼翼地出声道:“蔡大人?”
蔡京这次稍稍回神,苍老浑浊的眼睛望向他,眼里的激动仍是未歇。
王希孟见他回神,郑重一拜道:“这画还得送往宫里的裱画匠处装裱,届时装裱好后,还请您将此画呈给陛下。”
蔡京诧异道:“为何你不亲自上呈?”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赏赐机会,宋徽宗见了此画必定喜爱非常,也必然会大大佳赏。
王希孟回道:“我这副未加修容的模样,恐污陛下眼。再者我也确实想好好休息了,只能劳烦蔡大人到时跑一趟。”
蔡京何以听不出这不过是他胡诌的推脱说辞,心下明了这孩子还是一腔执念想要报恩,让他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推辞半天,最终还是盛情难却。
王希孟犹豫半晌,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或许得请您帮忙......”
政和三年,又是一年元宵佳节。
想来去年元宵节时,月上梢头,五人还一同出门赏灯游玩。一齐观赏舞队萧鼓振振,连亘十里;一齐穿梭只在灯海烟花里,偶尔拈诗猜谜。谈笑晏晏,不知愁滋味。
时过境迁,月与灯依旧,只是往日欢声笑语不在,独剩孤影一抹混入人群,更添惨凝。
路炳章顺着人流走,行无目的。偶尔驻足买买小摊吃食,偶尔观看他人猜灯谜。只是几乎所有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唯他孤身一人,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扎眼。
迎面走来个身上污臭不堪的乞丐,行人纷纷皱眉避让,密密麻麻的人群横空生出了条道。一妇人躲避不及,退得急了,直直撞到了身后女子。路炳章眼疾手快,堪堪扶住了那位被妇人撞地向前倾去的女子。
待女子站定,庆幸道“好险好险”,转过头来正要言谢,两人看见彼此俱是一愣。
林倩兮喜道:“炳章哥哥,竟然是你!”
路炳章再往她身旁一看,果然秦书和蔺远近也在一旁。目光又搜索了片刻,为什么独独不见那个人......
林倩兮又道:“我们要去西桥那边猜灯谜,不如同我们一起吧?”
路炳章嗯了一声,向秦书和蔺远近点头示意,三人便算打过招呼了。
他们三人亦是很久未有联系,也不再像曾经那般常来常往,经常小聚。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心中猜疑一旦涌起,便很难再真的能回到往昔。而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也甚是别扭。隔阂已在,心照不宣地渐行渐远或许就是这样吧。
路炳章正琢磨该如何开口问“那个人”怎么没来,又听林倩兮说道:“后天兄长便要送我回浣溪山了,正想说明天要同你还有王希孟道个别。”
路炳章面上一笑:“就要走了?想必不久便能等到你的喜帖了。”
林倩兮红霞染颊,转移话题道:“听说王希孟他身体不适?元宵节这么热闹他都不出来,他还好么?”
林倩兮并不知晓路、王争吵的事,也不知他们二人已有半年未见,当然更不知晓此前在秦宅也发生过一段争执。若她知道,想必必然不敢像刚刚那般贸然地发出邀约申请,徒增几人间的尴尬。
听闻王希孟身体不适,路炳章心里一咯噔,连忙转头望向蔺远近和秦书,目光中无声的求证。
蔺远近立即答疑解惑道:“我让手下去通知他出来赏灯,他说想要好好休息。据手下回话,说瞧着他模样并无大碍,大概是绘画累着了,想要多睡睡吧。”
思量须臾后又接着道:“我们明日要去探望他,预备一起吃个饭,权当给倩兮饯别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路炳章犹豫了片刻,才回道:“明天我可能需要处理一些阁里的事,或许会被耽搁。若去得晚了,你们也不必等我。”言下之意道是一定会去了。
蔺远近点头称好。
说到底,路炳章与王希孟两人自幼为友,相伴长大,关系亲密程度自与旁人不同。二人即使吵架生气,也不过是因为太过紧张对方所至。但也还真从未有过如此之久不曾联系的情况,更未发生过这么大的争执。两人心下虽早已翻篇,只是皆不知如何处理,以至一拖再拖,竟已半年匆匆而过。
路炳章叹了口气,总得有人先低头。
虽说要去西桥猜灯谜,但人潮涌动,常常被人群推着往相反的方向走,竟是离西桥越来越远。好在四人也并不是执念那边的灯谜,也就走哪儿逛哪儿了。
“那里好像可以放天灯,我们也去罢!”林倩兮眼尖地指了指右前方。
天灯,大概就是现代的孔明灯。秦书不加思索立马拒绝道:“不要。乌泱泱的全是人,一定得等很久。”
“你就不想许个来年的愿望吗?”林倩兮不放弃地继续软磨硬泡道。
“许了就能实现?”
“你这人!真破坏气氛。”林倩兮嘟囔道,“有个美好的期盼祝愿也是好的啊。”
美好的期盼祝愿......
她垂眸道:“那便去吧。”
“啊?”林倩兮尚未反应过来秦书何时这般好说话了,反应过来后立即喜道:“好!我这就去买!”
看见林倩兮在买天灯的人群里钻来钻去,探头探脑的。蔺远近微一挑眉,走到秦书身旁问道:“我记得以前你最反感这些了。”
秦书心道,是啊,她作为一个科学家,自然不信玄学迷信,也最反感那些不愿努力,却将希望全然寄托在命运上的人。
可是,若能有一丝丝希望的话......她确确实实有一个愿望渴望能够实现,哪怕无法实现,好歹也有个期盼。
林倩兮终于大汗淋漓地抢到了四个天灯,分发给大家后,又递去了笔砚,不放心地嘱咐秦书道:“要好好写愿望哦,不要浪费机会。”思虑了一会儿,她率先开始动笔。
“幸福美满?”蔺远近走近了去瞅了一眼,挪揄道:“要不再加个儿孙满堂?”
林倩兮红着脸瞪了蔺远近一眼,瞅了瞅大家,发现路炳章也停了笔,立即凑上去看。
“四海升平?”林倩兮点头心里暗赞,武将世家的人果然心系天下,比她这种儿女情长的愿望许的要崇高得多。
秦书这时也写完停笔,林倩兮最是好奇她会许何愿,赶紧凑前一看,“长乐永康?”
林倩兮琢磨了片刻这四个字。其实通过四字愿望就能看出许愿人背后最迫切的心愿。像她的“幸福美满”明显是与姻缘有关的,而路炳章的“四海升平”也能看出是和抱负有关。
“长乐永康”......指得不就是祈求健康?秦书最迫切的愿望是健康?林倩兮挠挠头,转头去看蔺远近的。
“半部春秋?”林倩兮纳闷道:“你的新年愿望是读书?你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愿望......”
“毕竟我目前还没条件‘儿孙满堂’。”
“喂!”
林倩兮和路炳章纷纷展开天灯定固形,点燃底部沾有煤油的金纸,待它被热气充盈,慢慢松开举着天灯的手,任由它徐徐往上飞去。
林倩兮待彻底望不见自己的天灯时,才放弃仰望的姿势,揉了揉仰酸的脖子。却发现蔺远近的天灯竟才将将点亮。
奇怪道:“我们的都放完了,你怎么才刚开始放?”
自然是趁着大家没注意,又添了一句话。蔺远近的天灯也终于飞向高空,狐狸眼微弯,仰头望着渐飞渐远的天灯,笑道:“那么着急做甚?很多事情都讲究一个刚刚好。”
一盏又一盏的天灯在人们手中脱落,星灯璀璨,晕染夜空。
这是秦书有生以来第一次放灯。
还在现代的时候,她常常疑惑孔明灯这种又污染环境又容易引起火灾的东西,为什么年年都有人屡放不腻,甚至冒着被捉住处罚的危险。
世事果然变幻莫测,谁想她会有一天在宋代放了人生第一盏灯呢?
她心中默默许愿:“如若真的有‘天从人愿’存在的话,但愿他长乐永康......”
眼看着自己的心愿随天灯升向苍穹,直至沦为一颗小小的圆点,再到混入灯群中再也寻觅不见。
第31章
政和三年,春,大晴,万里无云。宋徽宗得见《千里江山图》,观后惊且大悦。闭门把玩一日有余,又命画院画师、心腹朝臣前来品鉴观赏。众人一赞画巧,二赞官家指授不凡,三赞丞相慧眼独具。
君臣欢聚一堂,共叹北宋江山大气磅礴,福泽绵长,一幅其乐融融景象。唯有丞相一人,却是不展欢颜,面带愁容。
待众人散去,宋徽宗才得以询问蔡京:“相公今天这是怎么了?可是有烦心事?”
蔡京斟酌一二,不答反问道:“不知希孟所绘之图是否还合陛下心意?”
宋徽宗笑意明显,赞佳不已:“怎会不合心意?真真是不能更加满意!这王希孟当真是旷世奇才,亲授其法,不逾半岁,画成此作也仅仅只花半年有余。我得好好想想如何加赏于他......不知卿可有好的想法提议?”
蔡京垂首郑重道:“若是陛下打算赐予珍宝财物便罢了,只是......只是不宜赐予官爵职位。”
宋徽宗眉头一皱,未能明白:“卿这是何意?”
蔡京叹惋一声道:“按我朝制度,身有残疾或是患有大病者,不能授予一官半职。”
“卿的意思是......”宋徽宗不敢置信,处于愕然之中。
蔡京满脸可惜的摇了摇头。
就在王希孟完画的那一天,秦书耳畔再次响起了声声沉荡的钟声响。
一声......两声......两声!如她先前所料一般,果然比上次少了一响。
这果然是返回现世的倒数声......
待耳内嗡鸣感散去,她莫名松了口气。对于秦书来说,王希孟的早亡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块大石。沉甸甸,挪不走又搬不动,只能任它暂压心头。
只有此刻会微微庆幸,好歹,她不会亲身经历王希孟的死亡,至少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纯良少年生命消逝的过程。
按照学者专家们根据历史资料的分析,王希孟要到二十余岁才会命殒。现在她只需想办法得以一见《千里江山图》的真迹,或许就能听到最后一声钟响,继而顺利返世。
奈何人算常常不如天算,世事总逢惊变。
林倩兮跟着秦书和蔺远近刚入院门,王希孟上前来才与众人寒暄了不过两句,林倩兮便察觉异样,盯着王希孟定定看了许久,忽而面色一变,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秦书、蔺远近见此皆是一愣。
却听林倩兮面色严肃,字字清晰道:“你是不是中毒了?”
路炳章处理完最后一封密函,扭了扭脖子,又展了展胳膊。见窗外天色霞色将散,赶紧整理好满桌杂乱,出发行往王希孟的住所。
途经一糖人小摊,糖浆味儿浓郁非常。卖糖人的少年郎见路炳章缓了步伐,盯着他热板面上的糖人瞧,赶紧揽客道:“刚画好的,您来一个?”说着举起了热板上的鲤鱼跃龙门。
路炳章见了,眸色一暖,回想起幼年往事。那年他与王希孟不过六、七岁,平时同他们两一起玩耍的胖虎,他家爷爷有一小摊专卖糖人。小孩心性,天生嘴馋,却又身无分文。馋了就在旁呆呆地看着,仿佛便能望梅止渴一样。
胖虎爷爷也是一慈蔼老人,见他们不买只望也不恼,还笑呵呵地同他们玩笑,说等他们长大了也去学画画,到时也开个糖人铺,想吃多少有多少。
结果刚满七岁的王希孟眨巴着眼睛说道:“不用等我长大,我现在就会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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