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心里装着一堆和沈渝修有关的事,听了便淡淡一笑,“是吗。”
“那能有假。”陈进看手机有许绵秋的微信,知道是人来了,赶忙去开门,“秋姐。”
门外的许绵秋穿着长裙,拎着一袋装好的生活用品和一个保温桶,瞟见裴序也在,一别头发,扬着下巴问他,“你们俩又约好去看那警察叔叔?我不管啊,先替我干活儿。”
“警察叔叔腿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哪用我们看。”陈进嘿嘿笑着,“东西保准给你送到行了吧。”
许绵秋哼了一声,长长的卷发一甩,掉头走了。
“走吧?”陈进抱起那堆杂物,回头道,“我送东西你找人,弄完……要不真去瞧一眼警察大叔?”
“嗯。”裴序帮他拿了一袋,两人便一起下楼,上了去医院的车。
第63章一句告别的话(3)
抵达医院前,陈进察觉到裴序的情绪略有些反常。
但实际上裴序没有什么特殊表现,语气还算好,陆续给几个背景或黑或白的朋友打了电话,然后就在看右侧车窗外一列又一列,快落净树叶的乔木。
陈进瞟了几眼,不得不开始怀疑那医生跟裴序有什么深仇大恨,忍不住问他,“那个,这人以前也没听你提过,你找他干什么?”
裴序先说问点事情,后又说,“你等我电话。”
这时出租车也停了,医院门口的绿植修得整整齐齐,看过去活像平滑地截断了几根门口的大理石立柱。裴序下车打了那个号码,讲不到一分钟,就把电话挂断,朝医院后区的员工食堂和活动区走。
陈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楼转角,满头雾水地抱着一大堆东西,上楼找到许绵秋的小男友,搬张椅子坐在病房角落打游戏,百无聊赖地等裴序结束。
许绵秋的小男友让人揍得不成样子,躺在病床上休息依旧生龙活虎的,噼里啪啦地给许绵秋发短信。
“绵秋说裴哥也来了。”发了半天,或许是许绵秋主动谈及来探视的两人,他抬头道,“为什么说让我别触他霉头?”
陈进故作高深地一笑,“为你好啊,裴序今天八成是来找别人茬的。”
“啊?”男孩扒拉着床单,朝陈进那边挪了一点儿,一副耐不住好奇的架势,“对了,陈哥,裴哥家里——那些事儿,你听说了吗,传得特别玄,他真是有钱人的儿子啊?”
陈进从那兜东西里摸出一个苹果,喀嚓咬下一口,大剌剌道,“你管他是不是,是又不分你钱,不是又不要你去哭丧,有什么好关心的。”
“嘿,羡慕呗,沾沾财运也好啊。”男孩青紫眼眶附近的皮肤一皱,捂着自己弄破的唇角嘟囔,“想早点赚够钱回家嘛……不用赚从天上掉下来个有钱爸爸那就最好了。”
“掉钱眼里了你?”陈进咬着半个苹果,头也不抬地按着手机,操纵游戏人物左避右闪,“财运?裴序今天那脸,我看不像走财运,倒像死了爹……”
他嘴上没遮没拦的,说完才觉得有点欠妥当,刚想拿开苹果呸几下,屏幕顶部跳动起裴序的来电显示。陈进操了一声,心想缺德话真不能说,忙乱地一收东西出去了。
陈进嚼着苹果走出住院部,望见裴序在医院的保安亭外站着,仰头喝一瓶水,喝得很快很急,喉结连着滚动好几下。他啃完剩下的苹果,晃到人身边问,“事儿办完了?”
水转眼下去大半瓶,裴序放下瓶子,大口喘着气,“嗯。”
陈进这才发现他脸色比来时更差,苍白得厉害,不禁严肃几分,小心道,“什么情况?”
裴序小幅度地甩了一下手中的塑料瓶,示意他不用管。
“动手了?不是,你这也没挨打啊。”陈进摸不着头脑,上下打量他一阵,掏出手机道,“我看还是给警察叔叔打个电话问候两句,有空再去得了。”
他说着就摸出手机,边推着裴序往回走,边拨了耿征明电话。
耿征明和陈进说话的嗓门都偏高,裴序不用凑近,也能听清他们的交谈。陈进熟稔地问着一些生活细节,叮嘱他老人家不必亲自去搬米面粮油之类的重物,只管等他们下次去再买。
“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平常随便买点儿就行不用你们。”耿征明说,“裴序呢?”
陈进一拱胳膊肘,将电话递给裴序。
“耿叔。”裴序声线控制得如常平稳,“有事找我?”
“昨天老李他们收到点儿那几个嫌疑犯的消息,我知道是你上次托人盯的。”耿征明说这些话时,长辈的身份感变得很淡,向裴序表达的谢意,有种无须言表的自然和真挚。
裴序放慢脚步,口吻有少许无奈,“又去李队那边打听了?腿刚好几天,在家休息吧。”
他想开口劝耿征明不要逞强私自追凶,话一出口,讲不几句就被挡回来。耿征明不听这些,直叫陈进把手机拿回去,很快挂了。
“老头脾气真拧,不让干什么非干什么。”陈进感慨道,“这以后老了,脾气上来还不得拿拐棍抽我们啊。”
裴序唇角很浅地弯了弯,“他女儿的案子不一样,以后我再去劝他。”
“是得说说。”陈进对耿征明这次腿伤的经过也略有耳闻,挥挥手道,“下次我休班叫你,一块儿去呗。你现在去哪儿?”
“回家,几天没见我妹了。”
“行,改天见。”
他们下了医院附近那道天桥,在能打车的路口道别。穿着挺括黑色外套的裴序招招手,坐进车里,报上了裴曼那间老房子的地址。
陈进看着那辆车汇入城市傍晚的杂色车流,成为灰色城市建筑群脚下一颗逐渐消失不见的深绿,无来由地想起许绵秋男友那句“羡慕”和裴序整个下午心事重重的脸,咂咂嘴,觉得日子还是囿于口腹之欲来得简单,便转头找起了常吃的小吃店。
沈渝修原定安排是返回A市的当天,去公司处理一些必须亲自应付的手续和事务。但被突然出现的裴序一搅,就什么都没做成。
打发走闻讯赶来的蒋尧和独自吃掉小半个蛋糕的Arvin,沈渝修泡在浴缸里,想了很久。
虽然下午的交谈不乏冲动成分,但沈渝修的确也有搬家的打算。
不是为了逃避,纯粹是一项提前的计划。一两年前,他还头疼过如何跟沈耀辉夫妇交代搬去B市的理由,现在倒是免去了这个烦恼。
沈渝修想,他应该是很需要一个家的那类人,不太接受无所归的自己,真也好,假也罢,至少要有一个确切的、可供回归的落脚点。所以他选择B市,曾在那儿生活的时光里,至少有一年多,拥有踏实而稳定的爱。
可能裴序恰好属于容易让人为他停留,并为他建构一些东西的人。沈渝修往下沉了沉身体,被热水没过口鼻前,想到上一次分别的前夜,短暂地生长出一簇束手无策的感觉。
因为他在A市眷恋的东西很多,但如果要选,全部的行李都可以清空,只用来携带一个裴序。
水汽氤氲,裴序说过的零星字句若有若无地浮在空气里,像他这个人一样,无孔不入地侵入四周。整间公寓仿佛就在沈渝修跌宕的记忆中频频更替着香氛,有时是放松的、柔和的暖调,有时是过分有距离的冷淡气味,温度骤升骤降,愉悦煎熬。
第二天上午,沈渝修去了公司,把能了结的事务都做了安排。
公司的管理层多少听到些风声,几个熟悉的下属欲言又止数次,像是认为沈渝修这样离开有点败退的意味。沈渝修一笑了之,没过多解释,安抚他们一番,就带着需要沈耀辉本人签字确认的文件,坐上了回别墅的车。
他这会儿倒庆幸起裴序不住在那里,免去再见面的很多困扰。
可惜生活好像硬要让他事与愿违似的,一踏进别墅大门,沈渝修便看见裴序颀长的背影立在客厅中央,佣人正殷勤地要带他上楼。
“小沈先生,回来啦。”
沈渝修转身想走,冷不防端着茶水出来的厨娘招呼了一声,裴序便猛地一回头,直直看向门口。
沈渝修没迈出的脚步顿了一下,只能硬扯出一个笑容,对厨娘笑笑,交代她一句“告诉爸我在楼下等他”,便拎着公事包飞快地钻进一楼书房。
然而,他刚背过身想锁上门,门外的人就很灵活地闪进了半个身体。那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扣着门锁,险些被夹住,业已擦得指节微微发红。
沈渝修一愣,不得不率先松开,低声骂道,“裴序!”
第64章冬日黄昏(1)
松开一道稍宽的夹缝,裴序便轻松挤了进来。他长腿向前一跨,沈渝修不得不倒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裴序随手拨了一把,反锁会客室的门,背贴着木门,微微抬了抬头,盯着沈渝修问,“你辞职了?”
沈渝修瞟见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做了什么动作,有些烦躁地将公事包往岩石灰的沙发上一丢,扯扯领带道,“是。”
“爸告诉你的吧。”
裴序没否认,只是逼近几米。
透过风琴帘的日光不太强烈,令长长的人影顺着脚步节奏缓慢投在地上,传递出的压迫感也混进了少许热意。他快走到身前时,沈渝修半侧过身,绷着脸道,“这是在爸妈家里,有话改天再说。”
裴序对这个地点提醒并不在意,但说话的口吻还是有克制后的痕迹,“为什么要辞职?”
他的手撑在离沈渝修十几公分的地方,身体靠得近了,下巴却稍稍扬起,“你不是说你是他们的儿子吗,那你跑什么?”
“你不继续在这儿当你的……”
他逼问的话像一片薄而锋利的刀,徐徐擦过沈渝修的脸侧皮肤,没有痛楚,但更精于折磨。沈渝修心口发闷,压抑再三,沉声打断道,“我想换个地方不行吗?裴序,你能不能别冷嘲热讽弄得像我多对不起你似的,这他妈是我能决定的吗?!”
“不是你决定是谁决定,少自欺欺人。”裴序抬腿压住沈渝修的小腿,那只刚刚差点擦伤的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语气轻柔安静,像刀刃不疾不徐地向下压了一厘,“沈耀辉要你辞职了吗?”
“要是不想走你辞职干什么。”裴序问,“换个地方——是要带你那个送花的前男友去B市,还是打算边换地方边换人?”
他越说,表情越是难看。裴序很少愿意表露这类情绪,更不甘心陷于失控,下手便没注意轻重,攥得沈渝修手腕附近的皮肤泛起一阵白。
“换……”沈渝修疼得心里麻木,张口就想骂回去,提了一个字,反倒自己先顿住,望着裴序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珠,觉得喉咙发干,什么也没法说。
他和裴序绕了一大圈,有时错位,有时费力辨别,绕过一些,渡过一些,才勉勉强强碰到指尖,能够牵手。世间艰难的事太多,失去一个爱人稀松平常,好像每个人命里都该得的一份不幸。沈渝修运气很差,好不容易抓紧一只手,又遇到绕不过的山与渡不了的河。
“裴序。”沈渝修停了小半分钟,对他说,“你说对了,我他妈是想走。”
裴序一脸阴沉,很尖锐地用了一下力,仿佛不认可刚刚说话的人是沈渝修,而决意拧断对方的脖颈。
“你是爸妈的儿子。”沈渝修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不管你想还是不想,你跟这个家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关系。可我从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那天开始,我就明白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
不,说是“离开”也不对。沈渝修想,同时认为这么说并不错。所有人都有离开家的那一天,他的情况更复杂,更纠缠不清,可这个延迟了快十年的离开和其余人一样,也充斥着相仿的阵痛、挣扎和怪异的不舍。
沈渝修生生抽出自己折腾起一圈深红的手,垂下眼道,“裴序,我承认我是挺自私的。我喜欢你,所以这么久以来拉着你不放。可现在我他妈再拉着你,我就永远都别想在爸妈面前抬起头来,更不可能和他们保持就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两句的轻松关系。”
沈渝修抬起头,泛红的眼眶里有些被强压着的湿润,“我自欺欺人……你他妈不是自欺欺人?你以为血缘是你们家门口被债主泼的油漆吗,你装看不见,不去想,就能躲过去的吗?!”
裴序深深皱着眉,像是在迟疑如何反驳,“不是躲。”
他保持着和沈渝修的僵持姿势,作势要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手机,正要解锁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下咔哒动静,紧接着,会客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门外果不其然是沈家夫妇,苏渝扶着捏着钥匙的沈耀辉,满面愁容地看着他们。
沈耀辉听了几句两人方才在室内的对话,脸色发青,连连咳嗽,一面大踏步走进来,一面对身旁搀扶自己的苏渝喝斥一声,“赶紧关门,还想让佣人看笑话吗。”
返回A市后,沈耀辉做过更系统的检查,情况不好不坏,医生建议留在家中休养。他此刻穿着家居常服,坐在墨绿色的那张单人沙发里,只觉血压直升,连忙叫苏渝倒水给他吞了颗药。
父母一出现,沈渝修再汹涌的情绪都被从天而降的冰水给浇灭了,浑身发冷,只剩难堪和尴尬。他闭了闭眼睛,推开挡在身前的裴序,伸手去拿那只扔在沙发上的公事包,匆忙找出需要给沈耀辉过目签字的文件,说了句“我先回去”就想离开。
他一转身,裴序也似毫无留恋般抬脚往外走了一步。沈耀辉忍无可忍,提高音量吼了一句,“都站住。”
裴序恍若未闻,但看见沈渝修脊背一僵,便还是停下了。
沈渝修握着铜质把手,呼吸微窒,动作缓慢地回过身,半低着头面向沈耀辉。
会客室内气氛冰冷,如同没有打开地暖。苏渝食指别起一绺头发,看看沉默不语的三人,自己悄悄走到角落的落地窗边,望着庭院喷泉旁的常青松树。
片刻前阳光还好,这会儿却被一些浮动的云遮得严密。玻璃窗反射的棱棱光芒逐渐消失,房间闷在一片冬日黄昏黯淡的灰雾中,模糊了深红地板上的几片人影。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少时,沈耀辉先对沈渝修开了口。说话间,他手里的杯盖掉回瓷质茶杯上,发出叮当清脆的声响,“还在搅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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