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高估了她的心胸,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她还是希望阿玉的心胸不要太大。
锦玉一身秋海棠海水纹襕裙,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乜斜着眼不敢抬眼瞧她,她本就是好奇,打算就在门上听听她们会说什么,也没打算要露面,谁知居然被她发现了,一张老脸都要丢光了。
见她不说话,似笑非笑看着她,锦玉觉得后脊梁骨有些发凉,扯着嘴角笑道:“陛下应该在明间罢,我进去找他,厂臣若是没什么事……”眼梢瞥见她的面容,声音渐次低了下去。
阮澜夜抬步朝她走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朝她笼来,只见她轻声哂笑道:“娘娘怀疑臣,是没良心,还心术不正。”一面说一面在人看不见的当口,照准在她屁股上来了一下。
脑子里轰然炸开,顿时红了脸,浑身怔住,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敢……居然敢这样!
还说她心术不正?到底是谁心术不正,她心里没有数么,她气结骂道:“厂臣真……真是无法无天。”说完脚一跺,就进了明间殿里。
见她嗔怒的模样,澜夜嘴角咧的更开了,撩拨她能让人上瘾,也叫她心情大好。回了宫,要再想光明正大恐怕是不大能够了,也怪道阿玉想出宫,有时候想想,在宫外头的确要比在宫里快活,在宫里,每回见了她还得端着拘着,她想拉一拉她的手都得背着人,想想也真是憋屈。
她没有抬脚跟进去,噙着笑意出了夹道,刚转身就看见风风火火赶来的扶顺。
扶顺见他脸上带着笑意,壮着胆上去巴结道:“干爹今儿心情好,是不是遇上好事了?”
她没应他,捏着帕子擦擦手,呲嗒道:“行了,别你娘的乱打听,又出什么乱子了?”
一句话被蹶到南墙上,扶顺怔怔地不敢造次,干爹这人就是这样,好话坏话都要挨呲,也不知能拍上他老人家马屁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忽然想起来,忙跟在身后哈腰道:“是太妃娘娘,刚刚寿康宫来人说,孙太妃喝了点雄黄酒失足落了水,太医赶过去,没能拉回来。”说着叹了口气,“可怜见的,说是没让人跟着,自个儿喝了酒去逛花园,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脉象了。先是没了皇嗣,近来总郁郁寡欢的,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儿,唉,也是命里定的。”
阮澜夜听了脚步一怔,既又往前走,夏日的太阳晒在后脖颈上热辣辣的,她淡淡吩咐道:“找内阁商议商议,拟个谥号厚葬了罢,去詹事府知会孙大人进宫,后半辈子没见到亲闺女,临了也该见一见了。”
活着的时候没能见着,死后再见也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宫里头就是这样,将姑娘送进来,说是享尽荣华富贵,可斗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到底能落下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说到底不过才二十来岁,人生还有大半辈子的光景,转眼间说没没了。
喝了雄黄酒失足落水?端午佳节的,谁知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横竖人已经没了,再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
顺着游廊往龙德门上去,天儿热得厉害,稍微动两下就浑身热汗淋漓,她有些不耐烦甩着襕袖扫风,路过南司房突然听见传来声音骂道:“你长本事了是不是?别以为进了乾清宫就飞上枝头成凤凰了,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的?大街上的秃癞子还晓得知恩图报,贵妃娘娘暗里帮了你多少回,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南司房靠着浣衣局,浣衣局是宫里最下等的职差,里头大多是犯了事的宫娥,宫里的这些伎俩她也清楚,在这儿掌事的嬷嬷心里大都不痛快,底下使唤的宫女难免会挨打挨骂,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要是平时,阮澜夜必定不会多管闲事的,可今儿这话听着似乎还另有玄机,旋了身子转到浣衣局后门上,推门皱眉道:“是谁在聒噪?”
里头人一见是阮澜夜,立时吓得没了胆,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跪下来,惶恐道:“阮掌印……奴婢正,正教训犯事的宫娥。”
阮澜夜没搭理她,挑眼看她身后的人,竟是慕青。
四目相对,有片刻的失神,慕青也跪下来,一言不发。
“咱家记得你是乾清宫当差的宫女,怎么上这儿来了?”
底下掌事嬷嬷顿时惊吓的愕着一张脸,她叫慕青来是为着捞好处,两人起了争执,不免嘴上骂了几句,谁知竟将这瘟阎王惹了来,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上前惶恐道:“奴婢和青姑娘是旧相识,是来叙旧的。”
阮澜夜挑眉哂笑:“哼,叙旧的?你怕是不知道咱家是谁,什么话都敢拿来唬弄!”
慕青突然道:“回大人,奴婢和嬷嬷不熟络,奴婢此前在浣衣局曾得罪过她,如今看奴婢在陛下跟前当差,就要来倒打一耙朝奴婢要钱财,她还说她是周贵妃娘家的人,又说大人和贵妃是旧相识……”
果然话还没说完,就望见阮澜夜脸上阴鸷的狠厉,冷冷笑道:“旧相识……这样么,咱家伺候贵妃娘娘多年,既是周府上的人,那就更该多关照关照了,也不枉娘娘提携一场。”
那掌事嬷嬷立时吓瘫了,谁人不知宫里顶忌讳这样的事情,慕青故意将火引到她身上,拿他和贵妃说事,那是明摆着找死!
“掌印饶命!都是这个小娼妇胡诌的,奴婢实在没有这个意思啊!”她趴在地上连着磕头,声泪俱下嚎啕道,落在他的手里,哪里还有好下场。
阮澜夜捏着曳撒厌恶地抖了下,冷笑道:“有什么说辞回东厂再说罢。”说着又瞥向一旁的慕青,“陛下此刻在乾清宫,你早些回去候着,咱家不论你们有何恩怨,既是乾清宫的人,就该尽心尽力办差。”
慕青跪下来磕头道:“是,大人说的是。”
天气闷热的愈发厉害了,一丝气流风都无,压沉沉闷得人喘不过气来,阮澜夜转头迈出门槛,正巧一只蜻蜓撞在面门上,她不耐烦挥手骂道:“瘸了腿的黑老婆儿①!得用嘛啷网逮起来!”
入夏的天儿说变就变,往常总说蜻蜓低飞就要下雨,看这满地的黑老婆儿,估摸着傍晚要下一场大雨。
跪在地上的慕青浑身一怔,眼皮重重跳了下,眸光落在那片灰尘地里。
黑老婆儿,嘛啷网……
作者有话要说:
①黑老婆儿:一种黑色的蜻蜓,不常见。
第55章
“什么叫黑老婆儿?”
“黑老婆儿就是……就是大美人,遇上了能有好运气。”
“那要怎么逮?”
“嗯……得用嘛啷网逮。”
慕青抬头望向床顶上的帷幔,双手垫在头底下,眉眸渐渐柔和起来,有片刻的失神,怔怔问:“春彤,你们那边管蜻蜓叫什么?”
**彤的是和慕青住一个屋里的宫女,她端了茶盏转过身来,想了想道:“蜻蜓?咱们那管它叫洋丁丁,小时候还逮过放在帐子里,说是能捉蚊子。”
“是有这个说法。”她偏过头又问,“那你有没有见过黑色的蜻蜓,又黑又亮的那种,我们那儿管它叫黑老婆儿的,挺难遇上的,有人说遇上了就能交好运气。”
春彤狐疑笑道:“黑老婆儿?还有这种叫法?倒是头一回听过,名字有趣儿。”
慕青也笑起来,抿起嘴角眉眼弯弯,极少看见过她笑,其实她笑起来的模样也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第一眼看上去有些木木呆呆地,可看久了就会觉得极有味道,慵懒瞥向人的时候,会让人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黑老婆儿,只依稀脑海里似乎有一点印象,可要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也不记得那个告诉她黑老婆儿能带来好运气的人是谁,也许是她的娘亲,是她的亲人……总之应该是认识她的人。
小时候的事情有很多都不记得了,从记忆起,她就一直在皇宫里长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宫来的,又是怎么进的浣衣局,一切都糊里糊涂的。有的时候,脑子里也会忽然蹦出奇怪的念头,总觉得她应该是有家人的,因为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不经意间总会窜出来。
她歪头问道:“对了春彤,司礼监那位阮掌印是叫什么名儿?”
春彤环顾了四下,偷声儿道:“是个二字名,叫澜夜。”
“澜夜,阮澜夜……”她低声呢喃了两遍,眉梢飘忽了下,什么也没有从脑海里划过,对于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更是陌生的人。
挣坐起来,她靸着鞋起身,对春彤道:“殿里小正山不够了,你去司酝领些来,陛下近来爱喝。”
春彤应了声,忙出门往东配殿去了。她刚要转身,门上来了个小太监,笑意盈盈道:“青姑娘,陛下差您过去呢。”
她发了一下怔,又问:“太后娘娘可走了?”
小太监弓腰哈道:“才刚走的,陛下特意这会叫您呢。老祖宗不常来乾清宫,您要是过去,一准儿是要问东问西的,陛下怕您受委屈才没差遣您,这不,老祖宗前脚刚走,就让奴才来请您,奴才瞧着,姑娘不日就要发达啦。”
她露出一点笑意,“那就承公公吉言了。”
小太监腆着脸笑着合不拢嘴,身子又矮下去半截,恭敬道:“只要姑娘将来发迹能念着奴才的好,奴才愿意一辈子听姑娘差遣。”
宫里这些拍马屁的话从来不会少,今儿给你做一辈子牛马,明儿给她做一辈子猪狗,风吹两头靠,这种话听一听也就过去了,谁还会当真呢。
慕青抿嘴只笑不语,绕过罩房往乾清宫明殿里去,刚要垂拱请安,就听司马钰招呼她过去,“慕青,你快来,朕有样东西送给你。”
她抬眼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橙黄色的小荷包,兴高采烈道:“是朕今儿从苗内侍那儿得来的,你瞧这模样好不好看?不单这模样好看,这里头还装着艾草和晶石,据说是从庙里求来的,能护身辟邪。朕一看,正合适你,特地讨来给你,你喜不喜欢?”
的确是花费了很多的心思,十几岁的姑娘家见了大概都会欢喜的吧,小小巧巧的精致模样,她接过放在手心里,咧开嘴笑道:“很好看,陛下送我这个做什么?”
“今儿是端午,这个能保平安,护你一生周全。”司马钰抬手指了指,“我知道慕青以前的日子过得不好,但是没关系,等朕长大了,我就娶你做皇后……你说好不好?”说到最后,他小心翼翼觑她脸色,连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
她怔了下,盯着手里的荷包不说一句话,转瞬牵起嘴角道:“陛下可以不用对慕青这么好的,慕青只是一个奴婢,根本不需要护身符这种东西,陛下看我,活到这么大了,不是还好好的么?”
她淡眼看着眼前的人,比她还低了半个头,也许是药物的作用,比起平常这么大的孩子还要再瘦弱些。送护身符给她保平安,她抿起嘴角苦笑,有时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好像冥冥之中有定数似的,他应该明白,真正不能长寿平安的不是她,这护身符他应该自己留着。
“哪里好?慕青不肯要朕送的东西,是不是不喜欢朕?”见她拒绝,他有些不高兴。
她抬头,“我没有。”
“既这样,那朕送给你的东西,你就要收下,不然就是抗旨,抗旨是要灭九族的。”小小年纪也学会拿权力压制人,他夺过她手里的荷包,抬手就系在她腰间,慕青抬眼觑他脸色,似乎有些生气。
对司马钰,谈不上有多喜欢,宫里对她真心的,怕是只有他了。年少时候的情感也许才最真挚,那种喜欢无关情爱,确切来说,其实是一种依赖。
司马钰依赖她,所以便就无条件的信任她。
而她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利用他最真挚的情感去害他。世间若真的有轮回,她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所有惩罚,永世不得超生。
见她不再拒绝,司马钰拉她坐下,问道:“今儿是什么茶水?上回那个翠鹦哥儿倒还好,我连喝了好几杯。”
慕青坐在旁边,听着他的话,手心一紧,声音有轻微的颤抖,“陛下爱喝慕青泡的茶水么?”
他不以为意,好笑道:“自然,我若是不喜欢,为什么叫你给我泡茶。”说着就拎起案上的茶壶要倒水,慕青忙一把抢过茶壶,胆战心惊地怔悚站在一旁。
司马钰狐疑问:“怎么了?”
她垂下眼看手里的茶壶,手腕上的五彩绳若隐若现,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支吾道:“我……我,我突然想起来,这壶茶凉了,我再去换一壶来。”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就往殿外冲,像掉了魂一样。
烈日晒在地皮上,升起了一团团热旋儿,直往人身上逼,她站在廊庑下,觉得整片天的热气压得她喘不过气儿来,到底是怎么了,哪里出了差错?她何时竟会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先前不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么,她连这条命都不在乎,又岂会去在乎别人是死是活?
匆匆回了偏殿,满脸神色慌张地把茶壶放在桌上,春彤回头看见她,疑问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陛下没留你作陪么?”
每回慕青去奉茶,都要陪着司马钰好一会儿,有时候会陪他下棋,有的时候也会给他读《山海经》故事,记忆力她没念过书,可是对于《山海经》里的很多奇山异兽她都能知道。以前这些事情她从来没去细想,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涌上来,她觉得整个脑子都是混乱的。
泫然趴在床榻上,她闭上眼睛道:“天有些热,我有些难受,你替我泡了茶送到陛下那儿吧。”
春彤担忧问道:“是不是中了暑气了,我去找人开副方子来。”
慕青拉住她,皱眉道:“你别忙活了,我躺一躺就行,陛下还在那头等着呢,你赶紧送去吧。”
“成,那你好好躺一躺,有事你就差遣我一声。”春彤得令泡了茶水就出了殿。
往常司马钰的茶水都是她亲自配的,从不假手于人,他信任她,所以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她。